“又是哪里来的骗子,大骗子还带了帮手,可我这人对老人小孩还有妇人,向来一视同仁。”

    梁佑春听到“表姑”这两个字立刻就着急了。

    他觉得自己出了大丑,然而心底仍然是无法相信这一幕。

    这些年来,自称是他姑姑、外甥、舅姥爷、三表叔的人,不计其数,无一例外都长了张苦瓜脸,携着悲情的身份。

    眼前这个人皎皎如明月,与众不同到梁佑春宁愿相信她是来骗自己彩礼的,也不相信这个人和之前那些骗子一个套路。

    “她原是你三姑奶奶带来的孩子,你不记得也正常,可千万别说什么骗子不骗子之类的话了。”

    梁佑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三姑奶奶这个人,他看着昏了头的母亲和一脸痴相的弟弟妹妹,只觉得今早的噩梦成真。

    他都没法说,他原本的猜想是什么。

    梁佑春闹了笑话,好在这幕戏只要他一个人知道,他既是丑角也是客人。

    “……寡妇也好,在咱们家,没人敢说你。”梁母说着说着哽咽了,联想到自己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对虞雁回有了更多的同情。

    虞雁回听着别人的故事,流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自从知道虞雁回大拖小,究其本质还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开始,梁佑春的脸色就算不上好。

    搁谁心里都不舒服。

    自从梁佑春的生意有了起色,方圆百里姓梁的都想来分一杯羹,左一个“一家人”,右一个“好兄弟”,梁佑春极其心烦,偏生他娘心软得不像话,他拼死拼活挣来的钱,轻飘飘地就借给人家了。

    梁佑春前年大闹一场,梁母才收敛些。

    想到这里,他就眸光冷凝地看着对面那个看着身子骨就不怎么好的女人,想到她不仅要吃自己的,住自己的,说定连吃的药都得自家药房出。

    梁佑春平生最恨花他钱的人了,家人勉勉强强除外。

    他双手撑在胸前,一脸油盐不进:“要住多久?”

    虞雁回冷眼瞧着这个前后差距极大的男人,对他的态度改变的原因一清二楚,眼里不由滑过一丝轻蔑。

    但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梁母。

    看着母亲那副心疼的样子,梁佑春就知道坏了。

    梁母年轻时为了拉扯孩子,做过许多营生,如今日子好起来,回想自己年轻时的遭遇,常常流泪。

    眼见又多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人,不知道会对她多放纵。

    梁佑春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流失的钱财。

    虞雁回抬起右手,手里还捏着帕子,生疏地在眼角轻轻擦拭,她哭的次数少得可怜。

    向来只有她虞雁回弄哭别人,没人能够把她眼眶招惹出泪。

    对于虞雁回这副样子,梁佑春只觉得是惺惺作态。

    “表姑看着好生面嫩,说出去只怕别人不相信呢?”梁佑春阴阳怪气,他自己就不太相信。

    虞雁回倏尔朝他笑了下,挑眉说道:“当你姑姑,绰绰有余。”

    辈分在这,就算虞雁回还扎着小辫子,梁佑春也得喊“姑姑”。

    梁母不觉得虞雁回这话有什么不对,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虞雁回多大,“我这记性,倒忘了汝和是哪年生人。”

    虞雁回不禁回想着陈清的样子,神情凄然,身若浮萍,幽幽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她皱了下眉。

    “兴平五年生人,如今也快二十三了。”

    陈清和她同年,却是没有孩子的。

    “您算术自己学的吗?兴平五年到今天也不过二十一岁。”

    梁佑春哼气,照她这么算,他得三十了。

    梁母一听她比大儿子还小,便遭遇了这些,姑娘也五六岁了,一时觉得她过得苦,一时又觉得自己儿子不争气,还是孤家寡人。

    虞雁回轻啜茶水,润了润干涩的唇齿,“确实比不得梁掌柜。”

    她在杯子悠悠升起的水雾里,朝他瞥了一眼,勾起一个让人微妙的笑容。

    梁佑春又把手放下去了,然而心里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得劲。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虞雁回的笑,着实不算友好。

    一顿早饭吃完,梁佑春吃了一肚子气,后悔没去铺子里盘货。

    小拖油瓶吃得最香,瘦小的肩膀扒着桌子,脸颊鼓起来,吃得香却吃得不雅。

    好在这满桌子都不是多讲究的人,看了这个场景,只觉得孩子饿坏了。

    梁佑春看着窗外绽放出新叶的树梢,眸光不经意瞟到虞雁回,她早已经吃完了,和女儿一点也不像。

    盘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梁佑春估摸着她其实没吃饱。

    他瞟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一点真实流露的心疼,对着那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他又皱着眉头了,凶巴巴地说:“好了,别吃了,再吃积食了,过会儿让厨房做点好消化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怯生生地放下筷子,一点不见那会笑他时的机灵。

    桌子上三个人都向他投来谴责的目光,唯有虞雁回伸出手,轻柔地擦拭小姑娘嘴角的油渍,“说得对,早上不能吃太多。”

    虞雁回习惯了保持饥饿,孩子却是个禁不住诱惑的小动物。

    虞雁回看着她和自己相似的眉目,沉静地把她抱在腿上揉肚子。

    梁佑春明明被母亲弟妹围观着,眼神却总是向另一个方向转。

    他看着虞雁回细白纤长的手指在小孩子的肚子上按着,眼神像是被烫到,立马收了回去。

    他十岁开始做买卖,说话圆滑,能说会道,开心的时候能叫所有人开心,不开心的时候,谁也别想落着好,被骂的时候,能呛得所有人闭嘴。

    现在闭着嘴不说话,闷声受着,心里有点憋屈。

    梁佑春把这一切都怪在那个不言不语的女人,心里恨恨地,不去看她。

    他被骂得受不了了,阴沉着脸甩手离开了,翩飞的衣角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衣裳算是白穿了。

    虞雁回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边,才把孩子放下来。

    梁母招呼孩子到自己膝下,疼惜地揉着她的脸。

    这就脸上看着有点肉,身上瘦巴巴的,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胳膊和藕节似的,哪像这样。

    小姑娘乖乖巧巧把自己的胳膊伸出来,让长辈查看,被按到关节,皮肤太薄,磨得痛也不敢说。

    虞雁回把她拢倒怀里,一点一点拍着她的肩膀,孩子慢慢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熟了。

    梁母悄声说:“抱孩子回去睡觉吧,昨夜没睡多久,你们再休息休息吧。”

    说罢就叫人带她去厢房休息。

    梁佑鸣也先跟着去,被母亲拍了一下脑袋,悻悻而归。

    侍女想要接过孩子,虞雁回摇了摇头,自己抱着。

    好在梁母给她们安排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没走多远就到了。

    虞雁回关好房门,屋子里只剩她和孩子,等她再走到床边,发现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睡意也无。

    “不装了?”虞雁回低头看着她,脸色淡漠。

    小姑娘名叫明悠,小小年纪,看起来乖巧听话,脑筋转得可快了,揣摩人心也是一把好手。

    虞雁回对此并不在意,她对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没什么喜恶上的区别,坦白说这也是谋生一个手段。

    明悠躺在床上,看着沉思的虞雁回,没忍住问她:“虞姐姐,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她心思虽然灵巧,但年纪小,对如今这场冒名顶替来的优待心有惴惴,尤其是,她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

    毕竟,陈清是确有其人,她的女儿却早就死了。

    明悠就是存在就是一项明晃晃的伪证,她怕虞雁回因此抛弃她。

    明悠仍然记得第一次看见虞雁回时的惊心动魄,她从小被圈养在高墙之中,头一次看见虞姐姐这样的人,男人女人中都独一份的存在。

    她话不多,将折辱陈清的男人踩在脚下向她们看来时,陈清被吓得跌倒,她却想着要抓住这个人,带她离开。

    而如今虞雁回确实做到了。

    她被梁夫人对她的疼惜打动,生出一丝妄想。

    虞雁回抬起眼皮,看着泛着华光的缎子:“你想留在这里?”语气十分笃定。

    明悠嘴角哆嗦了下,没说话。

    虞雁回向角落里走,明悠坐起来,心里惶恐,正要开口道歉,屋子陡然暗了下来。

    虞雁回吹灭了白日里也燃着的烛火,被帘子遮光的房间失去光源,房间里像是陷入了黄昏。

    “坐起来干什么?躺下睡吧。”虞雁回走过来,对上那双盛满不安的圆眼,“现下还会待一段时间,到时候你要是想留下来,可以自己想想办法,我会帮你。”

    明悠躺在床上,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心里浮浮沉沉,最后还是睡着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虞雁回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察觉到她是真的困倦了,躺在她怀里也确实是睡了一会儿,强撑着起来怕是心里有事。

    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在昏暗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里她是待不长久的,虞雁回没有做戏的天分。

章节目录

雁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碳酸液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碳酸液体并收藏雁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