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镇下了昏天黑地的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已经积了半尺深的雪。

    有一堆身着胡服的大汉顶风冒雪来到开阳客栈门前,撩开厚厚的门帘推门进屋,屋内的热气扑面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悦耳的曲调。

    几位大汉掸着身上的雪,再一抬头发现大堂里没有了乐器声,所有人都在默默看着他们。

    尉迟勇走到扶着古琴的女郎面前,行了个别扭的玉国叉手礼:“见、过、玉蕊娘子。”

    这不熟练的玉国官话引得玉蕊娘子一笑,她赶忙用北疆族语回答:“你找玉蕊有何事?”

    尉迟勇面上的表情被惊喜所替代,用族语回答:“尉迟部落的可汗特意设宴,请您来帐中为他的妻子杜鹃夫人表演,我们特来此处请您前去。”

    玉蕊听后礼貌颔首,接着问道:“玉蕊能为夫人演奏是荣幸,自然乐意至极,请问壮士何时动身?”

    “祭司说明日巳时雪会停止,我们来客栈接您。”

    玉蕊慢慢起身,俯下身行了草原礼,表示自己已知晓,明天会一同前往。

    几位大汉走进屋子那架势让人以为是来挑事,没想到只是来邀请玉蕊娘子。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也有人忘了切换语言,直接用族语夸赞玉蕊:“玉蕊居然会族语?!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才女啊!”

    玉蕊向在场的客人行草原礼,表示自己对北疆族语还不熟练,能力有限。

    为了准备明日去尉迟部落献艺,她先行离场说是要好好练习明日要演奏的曲目。

    客人们很理解,毕竟尉迟部落是回鹘各个部落实力最强的一□□族长尉迟杰在漠镇相当于地方藩王,权利很大,需要认真对待。

    熟客之中也有其他小部族的族人,他们纷纷感慨:“还是尉迟部落脸面大,请玉蕊娘子去部落中为他们演奏,我们部落那破败的毡布帐篷,请玉蕊娘子去我都害怕给人冻出病来……”

    老式北疆棚屋都是用木条搭建支撑房顶的柱子,再盖上毡布搭建出来的,棚屋不结实且布料再多几层还是漏风。

    杜鹃夫人的贸易为尉迟部落购入了砖、木、石等玉国会用的建材,砖石搭建的屋比纯砖布要好很多,她还请来会砌火炕的玉国匠人,彻底改善了尉迟部落过冬要挨冻的窘境。

    尉迟部落今年冬天冻死的人一定比别的部落少很多,大家看在眼里说不嫉妒是假的。

    更多的还是恨自己族长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娶不到什么芙蓉夫人、兰花夫人,就是绿草夫人也行啊。

    ……

    玉蕊款款拾阶而上,走到客栈二楼径直地回了厢房。

    后面跟着的老仆则是颤颤巍巍背着古琴费了好大力气才搬到二楼。

    不一会儿卢琤琤就“抄近道”从屋顶的房梁上优雅地落地。

    司徒墨正坐在炕边候着娘子呢,他托腮欣赏着卢琤琤落地那轻盈的身姿。

    “明日你就带胡朗一人赴宴?”

    那走路缓慢的牵马老仆是胡朗易容假扮的。

    “当然,带太多人会引起怀疑,你放心,我此行更多的还是观察,只要能摸清楚部落内部的分布即可,并无冒风险的事要做。”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我给你准备了这个。”卢琤琤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布包。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卢琤琤把那布包在掌心中一点一点打开。

    里面是两个被打磨得薄如蝉翼的小小刀片。

    那刀刃已经磨得很是锋利,司徒墨见到这刀片就想起来秋游在玉盘山驾马车被土匪劫道的往事。

    卢琤琤知道他在想什么,把布包放在桌案上,双手捉起夫君的手:“阿墨,一定要平安归来,希望你永远都用不上这刀片。”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取刀片的吗?”

    司徒墨想到的不是二人吃尽苦头在山间逃命的事,他看见刀片满脑子都是当时自己用鼻子和嘴巴在琤琤的颈间乱拱。

    “司徒墨你正经点成吗?我这么关心你,净想这些有的没的……”琤琤发现他根本就没听进去自己的叮嘱,松开手双臂环胸表示不满。

    司徒墨从炕的另一边爬过来,手攀着琤琤的腰把还在生气的娘子往怀里揽。

    “我自然晓得,娘子这是关心为夫,为夫十分感动。”边说着话,脸在琤琤的颈部磨蹭着,表情很是享受。

    “你别动手动脚的,让你好好听人说话怎么那么难?”

    琤琤话音刚落,司徒墨就端正跪在她身边,两手放在膝盖上,像端坐着的猧子,期待的眼神看着主人。

    “咳,我就一句要叮嘱的,切记不要暴露,要是超过一日还未归我就传书给阿娘。”

    “一日有些短,游牧民族嗜酒,有非常热闹的酒席文化,我估摸着他们会留我宿在部落里,第二日再送我回来。”

    琤琤觉得这话有道理,跟着点点头:“那就两日,若是两日未归……”

    “那我就等着娘子英雌救美。”

    他眉毛微微扬起,眼睛流动着光芒,露出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

    司徒墨这一副全然信任娘子的样子,让琤琤瞬间心脏漏跳了半拍。

    都已经成了亲的人了,怎么看夫君的时候还是会有种被对方撩到的感觉?

    琤琤扑过去趴在他肩膀,久久未再开口。

    这份担心和依恋让司徒墨很受用,他暗下决心,只此一次,以后再也不想让娘子参与卧底置身险境。

    另一边扮成老头的胡朗在马棚喂过马,来到后院,扮老人实在耗费体力,他推开烧水房的门,一屁股坐在炉灶环绕的木桌旁。

    “呼……真是够累的,扮驼背搞得这背上皱巴巴。”胡朗自言自语抱怨着,伸手去揉捏自己的肩膀。

    在水房里烧水的小鸳站起身走到他背后帮他捏起肩来。

    “啊!谁?”胡朗根本没发现水房还有一个人,吓得弹跳起来,回头一看是小鸳手里拿着擀面杖,那股惊吓的感觉得以缓解。

    “你不是说背不好受吗?我给你擀擀。”小鸳表情很是理所当然。

    她和主子待久了,对身边的熟人都没有需要避嫌的概念。

    倒是胡朗僵硬地拒绝了,拿起桌上的凉水壶和炉上烧的热水用陶碗一兑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喝完立马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小鸳叫住胡朗,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试着问出口:“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我?我、我才没有!我为啥要躲你?你想太多了!”胡朗先是否认,说到最后发现小鸳还是一脸不相信,自己也心虚地低下头。

    “为什么?”小鸳接着问:“你这几天都是故意躲着我,但是会跟小鹊说话……你喜欢小鹊?”

    胡朗被问得头大,他什么时候喜欢小鹊了啊!

    他和小鸳相处这么尴尬,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弟弟胡清。

    胡清告诉他对小鸳有意,他这才意识到他也喜欢小鸳,但是面对弟弟他不好开口,再看到小鸳总感觉胃里绞着痛,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好躲着这女郎。

    “我跟小鹊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鸳点点头,不等胡朗解释,就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抛给他。

    胡朗下意识接住,张开手一看,是松香手脂膏。

    “你手冻裂了,涂点这个能好一些。”小鸳没再多说话,放下擀面杖,背对着胡朗坐在炉灶前去往灶里添柴火。

    胡朗拿着手脂膏一脸迷糊地走了出来。

    “她送我这个,到底什么意思?她关心我?为什么对我的手观察这么仔细?”

    胡朗把瓷盒打开,挖出一块乳白色的膏体,在手背上细细涂匀。

    小鸳这是对自己有意啊,胡朗忍不住嘚瑟,把瓷盒小心地揣回怀中,准备拿回去向胡清炫耀。

    转天,距离巳时还差一刻钟的时间,尉迟部落的马队约莫五十人,浩浩荡荡地走在漠镇的街市上,来到开阳客栈的门口。

    尉迟勇很懂礼貌,没有带太多人进入客栈,到时候靴子底部带进屋的雪泥化成水很埋汰。

    刚掀开厚重的门帘进入大堂,发现玉蕊娘子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背着古琴的老仆。

    二人并未过多寒暄,相互见礼,玉蕊便上了尉迟部落的马车,尉迟勇觉得这老仆动作迟缓在路上走着实很碍眼,便让驾马车的车夫带他坐在车前。

    赶路约摸两个时辰,终于远远地看到木制围栏围起来的城寨部落,那寨门做得十分高大气派。

    穿过寨门马车长驱直入,一直行驶到部落正中间的大帐前。

    尉迟勇从马上一跃而起,潇洒落地,他亲自走到玉蕊娘子的马车旁,请她下车。

    “玉蕊娘子”头戴幕篱,身姿绰约,一双素手搭在尉迟勇的手臂,借男人的力从马车下来。

    她那袅袅娜娜的仪态吸引了所有尉迟部族人的眼光。

    在众人注视下走入大帐中,那大帐内坐满了尉迟部落的首领和勇士,还有他们的家眷。

    女子款款走到正中间屈身行礼:“玉蕊见过尉迟可汗,见过杜鹃夫人,受邀前来,实乃玉蕊之荣幸。”

    司徒墨敏锐的察觉到,从他进入这大帐,就有两道目光非常灼热地紧盯着他,和那些欣赏玉国才女的眼神不同,那是一种想要将他看穿的目光。

    行过礼,玉蕊站直身体,这才有机会隔着幕篱观察杜鹃夫人。

    司徒墨看到那张脸总感觉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绝对是他有过接触的女子。

    那杜鹃夫人一身红狐裘衣,衬得面容更加精致华贵,头上插满了金玉饰品,是玉国妇人的传统发髻。

    其实当地回鹘民族的女性更流行编辫子,像杜鹃夫人这般雾鬓云鬟有着一头精致的乌发的回鹘女子少之又少。

    红狐裘虽妖艳却显得夫人格外冷冽锋利,像是一颗有棱角的宝石。

    而她的眼神就是这般犀利地望着正中央的玉蕊。

    另一道视线来自一位蓄着络腮胡的大汉,他的表情很轻松,手里还捧着铜酒杯,但眼神很是警惕。

    观察完毕,听尉迟杰说了很多客套的话,玉蕊也一一体面地作答。

    这位玉国才女谦逊婉约的性子引得无数人对她心生好感。

    很快老仆将古琴抬进帐中摆好,玉蕊便跪坐在毡毯上,开始演奏。

    今天演奏的琴曲是曾在开阳客栈演奏过一段的《破军》,古琴铮铮,杜鹃夫人一阵恍惚,在玉国有这般琴艺的人屈指可数。

    为何她年少时生活在玉京城却是没听说过玉蕊这位才女?

    这琴声带她回到了那年谢花雅集,商王演奏七弦曲目《风雷引》。

    她又看了看拨弄琴弦的女郎,那一招一式十足的女人味儿,绝不可能是男子。

    杜鹃放下心来,或许这玉蕊活跃于淮南道,是她未曾知晓的才女。

    待到《破军》演奏完毕,场上响起热烈的喝彩声,大家纷纷举起杯,展示游牧民族的好客与热情,想要敬玉蕊娘子一杯酒。

    玉蕊撩开幕篱露出自己的真容,她礼貌地微笑示意,接过铜酒杯一饮而尽。

    看到玉蕊娘子的真容,杜鹃夫人彻底放下心来,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长相,不是卢家女将派来的卧底。

    本来说琴艺精湛,她还揣测会不会是卢家二房的卢亦玦,这是卢家里最能装扮成才女的卧底人选。

    司徒墨在尉迟部落热情招待下喝进去很多酒,幸好他事先吃了大姐夫姬恒调配的醒酒丸,喝酒前服用能够“千杯不醉”。

    尉迟杰大手一挥,族人抬着炙全羊端上来,他命人切好炙羊腿犒赏给玉蕊娘子,感谢她的演出。

    司徒墨趁着推杯换盏之间,留心观察杜鹃夫人,他终于联想到此女的身份,但还需要进一步核实。

    而那位大汉,他实在没有印象,不过看周围人的着装,这位汉子不是尉迟部落的族人,像是被请来做客的。

    见时机差不多,司徒墨主动向尉迟可汗告罪。

    “玉蕊不胜酒力,想退下小憩片刻。”

    “来人,扶我的贵客下去休息。”杜鹃夫人一吩咐,立马走进来两位侍女,领着玉蕊走出大帐,送她前往客房休息。

    说是客房,其实就是另一间帐篷。

    在途中司徒墨谎称头晕走的很慢,他观察着四周,发现这一片主要是尉迟杰身边获得荣耀的勇士们所住的帐篷,他自己不住在这里。

    想必粮仓会在守卫更森严的地方。

    会是在哪一处呢?司徒墨陷入思考。

    他完全没注意身后还有一位跟着他一同离开帐篷的男人。

    “玉蕊娘子,这便是我们可汗为您准备的客房,房间里备好热水,可供娘子梳洗,我们会候在帐外等您的吩咐。”

    司徒墨谢过两位侍女,进入帐中,他准备改换装束,打扮成尉迟族人好探查内部情况。

    他纳闷扮成老仆的胡朗怎么动作这么慢,按照计划应是随他一起来到客房,怎么还没找来?

    侍女们的争吵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贺拔大人,您不能进入女郎的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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