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顾元琛探出身子跳下了车,这些日子他似乎对冰雪没有那么厌恶了,洪英和何永春都呆愣了一下,拿着狐裘跟了过去,一路到姜眉所居的院落。

    天色晦暗,原本鹅毛一样沉坠的大雪皆成了雪末儿,不悦地落在院中的暗潮生霉的青石板上,地上凭空长出了几个高大的雪人,偏生塑得似人一般,鬼魅生幽。

    姜眉站在那些雪人中间,手中抓着一根粗长健壮的枝条——应当是从院中那颗足有百年的紫玉兰树上撇下的,她在地上用微不可察的气力扣弄,似乎是想拿到一块嵌在地上的石头,作为她雪人的眼。

    何永春不由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是心疼自己精心侍奉的宝贝玉兰,是为着她这般惬意快活而颇感不悦,还是因自己才说过她丧魂失魄,她便是这样一幅闲适的模样,让自家主子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康义为人和善,忠勇不二,在王府中无人不加敬爱,而今被这女人一剑毙命,自然是不会有人给她好脸色,对她多用什么心思,想必只给她按时上药送饭,看住她不让她寻死觅活,便不再多管。

    以她如今的身子,想要堆起这么多的雪人,恐怕是要耗费些时日的,何永春实在是不懂这死丫头到底是什么古怪的脾性,不好好养着身子,在院里弄这些东西做什么,阴森森的,看着好不渗人。

    真应当踢了她这些古怪玩意,心想着,何永春便打算上前去骂,可是姜眉却先转过了头,应当是听见了顾元琛被病气育养的咳喘声。

    隔着千万晶雪,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不过能感受到,在看到三人前她应当是心情不错,在看到顾元琛后她的面色显而易见地灰败了下去。

    愣了片刻,姜眉丢下手里的玉兰枝条,不紧不慢地拖着身子走回屋,门开始缓缓的关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许久后才是“轰”的一声,房门紧闭。

    顾元琛,当朝的敬王爷,被如今养在自己王府中刺杀自己的女杀手不加理睬地关在了房门外。

    何永春没瞧见洪英面上的震惊,头上青筋暴跳,一把老骨头被气得猛烈咳嗽起来,真是冤孽啊,他就知道这个死丫头是个祸害,就应该把她活埋了给康义陪葬!

    洪英问要不要喊她出来,顾元琛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离院前又说了一句:“别动她弄好的东西。”

    这句话是给何永春说的,很明显他的语气有些不快,似乎是为着今日见到悠然安逸的姜眉不满。

    何永春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玉兰树,跟上了顾元琛向主子请罪。

    “今夜你若是踢了她的那些雪人,反倒是显得你急切躁怒,你若是急躁,便是顺从了她的心意。”

    “是,老奴明白了,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顾元琛停下脚步,轻笑了一声:“怕什么?不过就是几个为着凭吊死人的雪人罢了,以后她的事你要多留意,王府里也是不养闲人的,她想快活便快活,可是也别让她太过快活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洪英本就没什么不满,何永春的不悦也早就消散了,可是行至连廊前顾元琛却再次停下了。

    “既然她这般有气力,那就让她多做上几个雪人,哪个院子的雪多去哪里,今夜做不完就不要睡觉了!”

    原来王爷的确是生气了,洪英和何永春都觉得这些日子王爷的脾性实在是变了许多,就连他们两个也搞不懂主子的心意了。

    “可是王爷——”

    “都滚,宴席开前都滚开!”

    何永春只是忽然想到,旁的院子里都打扫干净了,要是说如今哪个院子里的雪最多,恐怕就是等会儿为了除夕宴饮留了雪景的院子和从不让人染指的顾元琛的寝处了。

    可是她去哪里合适?

    唉,当真是冤孽!

    *

    每年在皇宫的除夕夜阖宫家宴结束后,顾元琛都要在敬王府中再办一次宴席,也算是为着府中之人同乐,喜迎来年。

    今年的气氛却大不如前,大寒之年,饥荒不断,朝中失势,康义惨死,敬王府在此寒冬遭逢太多不易。

    更让众人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便是那个在洪英手底下侥幸活下来女刺客也来了,她倒不是来参加宴席的,而是一个人穿着不薄不厚的衣服,站在旁人已经堆扫好的雪前堆雪人。

    她似乎是还在病中,看着身子骨差得很,垂着头用手捧起一小团雪,再一步步挪到不成形的雪人前轻轻拍打,为雪人增添肌理,再缓缓移步到雪堆前重复这些,间或觉得手上冷了,便停下来揣起双臂自己捂手,眯着眼睛站在风雪中岿然不动,好不悠然散漫。

    顾元琛看了她这样子,倒也不恼,只是白了何永春一眼,拥搂着爱妾小莹和琉桐,一脸漠然地吃点心。

    列坐席间的人中不少都与康义有过命的交情,看着姜眉一个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就连一向沉稳的洪英也忍受不了这个气氛,提议把姜眉带到旁院去,待明日下了雪再罚。

    “罚她?”

    顾元琛喂怀里的小莹吃了颗葡萄,问道:“你来说,这算是罚她吗?”

    小莹柔柔道:“妾身不懂,只想若是要罚,只怕这位姐姐是经受不住王爷的责罚的。”

    顾元琛若有所思,听到小莹的轻唤声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让她继续做,你们不必理会她,她现在还不配被当个人看。”

    这边洪英过得还算轻松,可是何永春便不大快活了,不论怎么说他也是敬王府中说一不二的人,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只有这个姜眉,滚刀肉一般腻歪人,本想让她利索点做完滚回自己院里,她却偏偏是斯条慢理,似乎是有意和自己作对。

    眼见大家面上都没了欢笑,姜眉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何金春耐不住性子上前推了她一把,她便绵绵软软泡进了雪堆里,倒下后连一点挣扎都没有。

    何金春真怕自己一下子推死了她,连忙上去搀扶,便觉头顶袭来一阵寒意,是顾元琛发现了这边的异动。

    “快起来,你是不是又想被王爷收拾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何金春忙把人从雪里捞起来,拍打干净身子,只是忘记了她身上还有伤,用的力气大了,听到她喉间的呻吟声才想起。

    这一下慌乱,才触到她额头滚烫,已经发起了高热。

    顾元琛拦住何金春,不让他去找大夫,走上前扳过姜眉的脸,起先用的力道大了些,握得她面皮压出两块白痕,后才又放松了手。

    “还想堆雪人吗?”

    她睁开眼,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死,还有一息尚存。

    “王爷问你话呢!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好的紫玉兰让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姜眉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样缓缓抬起手,蓦地抚向他的衣襟。

    那是方才小莹和琉桐靠枕过的地方,是她们玉手揉按过的地方。

    她笑了,就连笑意也有几分迟缓。

    何金春只看到自家主子神色一怔,那女人口形不知道说着什么,应当是只有一个字。

    是“葬”吗?真是个歹毒的死丫头,死到临头了还来这里威胁谁,看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才准备帮顾元琛骂人,自家主子却先放开了姜眉,开口淡淡道:“去把她院里那些东西都推倒了,一个都不准留。”

    王爷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何金春虽然不懂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却也觉得十分痛快。

    顾元琛用帕子擦了擦手,也顺带擦去了姜眉额心的薄汗和融化的雪水。

    “你那些雪人堆得太矮了些,那个年纪的小孩子个子长得快,一两年不见就能高了许多。”

    这一次姜眉脸上流淌的是泪水。

    何永春领人推搡着姜眉回了住处,让她看着那些堆起的雪人一个个被踢倒踩碎。

    他走近了一些才看到,原来这些雪人是有眉眼的,拢共是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有男有女,每个雪人都堆得结实,想来是用了心力的。

    除了看管姜眉的婆子,其余人都走了,何永春看见那滚落到院外地上的雪人的头,还是觉得心里发毛,便又打开远门将其踢了回去,也看到了姜眉。

    白雪似沙,沙似白骨,院内一片残迹,她已然挪了身子从廊下到院中,抱起一团雪立在残余的基底上,像是寻求母亲抚慰孩童一样抱紧。

    月色幽幽,残雪幂幂,她似乎并不是很得意,哭声夹散在风里,化作呼啸的悲号。

    *

    渐入深冬,各地雪灾亦日渐加重,因山林禁令,百姓不得大量伐薪烧炭,京城柴薪如金,匪患渐重,皇帝下令削减宫中用度,敬王府自然也不可落后,一时间顾元琛寒疾复发,又忙于政务,似乎把有关姜眉的事忘在脑后。

    晨起何永春送走了顾元琛上朝,想起昨日到她屋里冷得很,便去查府中炭火用度,看看能不能再给她分多一些,毕竟这人已经养了许久,还不曾给王府做事,现在一下子不养了不是,养得再好点也不是。

    看她这个倔驴脾气母狼性子,怎么也不放心把她就这样收入麾下,万一以后用不到了,岂不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还是说因她这长相,自家主子还有别的用意?

    何永春想了想温柔懂事的小莹,还有大方识礼节的琉桐,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王爷才不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到底和人相处还是要看性子好坏,相貌算得了什么。

    这一查不要紧,竟然发现她屋子里的炭被克扣了不少,怪不得本来好了不少的身子又垮了,叫来人问也便知道了原由——这府中没人看的惯她,更何况如今外面走三四十米便能见一个冻毙的人。

    人命是最不值的东西,何况是她的命。

    何永春瞒下这件事,为她补全了炭火,差人送到她屋里去,当日看她哭得那样可怜,又想起那日她知道自己两个妹妹已死时候三魂七魄一同散尽的模样,对康义的缅怀对她的恨便不知何处宣泄。

    只看一看就走,不沾染晦气,何永春这样想着,到了她屋里却一下失了办法。

    她今日好像有点人气了,见自己来了,并不一味在床上僵躺着,而是慢吞吞地起身,走到自己面前给自己跪下行大礼。

    怀疑她暗藏了什么坏水,何永春没敢接这礼,尴尬沉默了片刻,想走,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干嘛?”

    姜眉的神色犹豫不决,放开了手,一面念着,一面在手心写着:“顾元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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