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才同顾元琛闹了不愉快,今日又不得不与他乘上同一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尽管顾元琛捧着一卷书静静阅读,姜眉仍不免感到尴尬。

    昨夜她回去自己住处后反复回想着何永春的话,辗转反侧,并没有睡得很好。

    “你盯着本王看做什么?”

    顾元琛目光泠然抬起头质问,目光移回书卷上时,目光多停了几分,仔细看了看姜眉穿着新冬衣的模样。

    姜眉只好收回思绪,掀起棉帘一角看向车外,一连数月没有离开敬王府,她有些好奇如今京城街上是如何场景。

    果然,寥寥行人,积雪苍白,车道行走之处污浊泥泞宛如黑土,抬眼眺望,尽是靡靡空旷。

    顾元琛目光未移,蹙眉道:“本王不能吹风受寒,你难道不知晓吗?”

    姜眉歉疚地点点头,忙掩好棉帘,刚想垂下头,想起昨夜何永春的话,觉得这样似乎不好,索性眯起眼睛闭目养神,顾元琛盯着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亦阖目,靠在角落里打算小憩片刻,马车却忽然一阵颠簸,急停道路当中。

    下人来报,是有几具死人骨埋在雪泥中,惊扰了马儿,尸骨卡在车轮中致使颠簸。

    顾元琛本想让人将尸骨清理后不要随意丢弃路边,最好是送至官府中,以便有人辨认,可是最终还是改了主意,让手下等会儿出城后后寻一处空旷之地埋好便是。

    “可是王爷,前面就要路过府衙处了,这尸骨有些多,若是要运出城去,我们的马车恐怕运送不下。”

    “哦,有多少?”顾元琛不由得蹙眉。

    “启禀王爷,至少有六七人……前些时日京城中收留了一批自康州定州前来的流民,责办此事的陆质大人为他们安排住处之时恰赶上一场暴雪,之后再做清点,有百余人失踪不见,恐怕都像是这样在街上……”

    顾元琛对此事的确有所耳闻,责办此事的官僚本就牵连涉朝堂党政之中,不论是天灾人祸,这一百多个历经艰险逃难至此的百姓实属可怜。

    姜眉也从门帘掀开露出的缝隙看了看,如今京畿不仅饱受雪灾之困,京城中更有鼠患之扰,这些流民冻死在路上,尸体虽不腐烂,却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被老鼠啃噬殆尽。

    她仔细瞧着其中一块被老鼠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形状似是幼童手臂,将此告知顾元琛。

    他瞧了姜眉一眼,披上斗篷,半个身子探出马车,仔细瞧了瞧这几具被老鼠和雀鸟啃噬啄食的尸骨,不由轻叹一声。

    “那就不必了……想来是一家人逃难冻毙路上,就算是送至官府中,也没有人会前来寻找……没想到竟是在京城里。”

    他多日不朝,许久不到王府外走动,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

    姜眉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把他们的尸骨留在路边上也没什么,死人太多,你埋不完的,等到春天积雪花化了,可以让人一起运至城外去一同埋葬。”

    “呵,想不到你还懂得不少,对这些人倒是一点也不多加可怜,到底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顾元琛采纳了她的意见,嘱咐下人将此事告知王府中的洪英,这几日让王府中抽调一下家丁将京城内外无人认领的尸骨暂送放至自己在京郊的别院处。

    稍后片刻,马车便又行走起来,许是方才遭逢颠簸的缘故,似乎总是听得马车哪一处吱呀吱呀响动着,好似还有一根死人骨卡在车轮之间。

    见姜眉的面色并不是很好,顾元琛问她在想什么,姜眉犹豫后念道:“我去过青州。”

    “怎么了?”

    “所以,死的人太多了,也就不觉得谁可怜了,不过,你能把他们的尸骨安置好,便已经很好了。”

    莫名得了姜眉一句夸奖,顾元琛颇觉得不自在,反问道:“所以青州又怎么了?”

    姜眉盯着他,忽然眼眶中充满泪水,顾元琛这才想起,自己从前告诉这女人,她的妹妹是死在青州了,这不过是他一时捏造的谎言,早已被自己抛之脑后。

    一句谎话,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他还是没懂眼前这个女人,骨肉亲情终究是负累,不是吗?

    此次不顾沉疴毅然前往北边,顾元琛自然是为了边境安定,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手中兵权不被皇帝横夺。

    可是他一定要带上姜眉,却也为了一桩私事,他手下的人探听到了有关姜眉妹妹的线索,知情之人如今就在北边。

    他看着姜眉垂眸落泪,在他面前无声哭泣着,喉间格外紧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多想了,只待时机成熟,本王许诺,定会让你成功报仇。”

    他没注意到这不是一句该从敬王顾元琛口中说出的话,他不应该给谁什么承诺,是车内闷热,他一时昏了头,说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之后直至出城,姜眉也再没发出一点声响,顾元琛要她倒水,递拿东西,下棋,她都一一照做,顾元琛偷偷瞧了她几次,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懂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与她处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里,顾元琛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如此想了解一个人的全部过往。

    他再三提醒自己,当初留她一命,是因为她的这张脸。

    *

    出了京城,行至官道上,风雪加紧,唯一一点晴朗的日光蔽散,车马几番陷在低洼处,几番折腾,还未至下一处馆驿,已然人困马乏。

    顾元琛命众人休整,也寻了个理由让姜眉下了车,叮嘱梁胜等人看紧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信任姜眉,担心她会自己偷偷逃跑。

    心中担忧阿错的安危,姜眉本就心情郁结,与顾元琛同处一车久了,便更觉得烦躁,她一心想着往僻静处走,还未走远几步,一柄冷剑已然架在她的颈侧。

    梁胜虽不喜姜眉,但是绝不会不遵从顾元琛的命令。

    “你想去哪儿?你最好老实点。”

    这几日顾元琛有意让梁胜带着姜眉熟悉密卫如何行事,梁胜自然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刁难欺辱姜眉的机会,只是姜眉偏偏是块冷硬骨头,一点错漏也挑不出,一点棱角也不容磋磨,梁胜并没得到几分得意。

    姜眉不想和他争执,用手指了指远处一间破败的山神庙,用两指移开了剑尖。

    “你——”

    梁胜正欲动手,便嗅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夹杂着血腥气和焦糊冲人鼻腔,恰是自那山神庙飘来。

    姜眉伤愈不久,反应稍慢了一些,她本是想避开梁胜随手一指而已。

    两人到了山神庙门口,腥臭之气更甚,熏得姜眉不禁有些头疼,不知为何,她自心底产生一种难言的抗拒。

    梁胜看周边雪地脚印尚新,屋中却有隐隐烟气,欲要上前查探,可是身边还跟着个姜眉,让她走在前不好,留她在门外看守又怕她逃跑,好在姜眉替他做了决定,先一步飞身上了屋檐,又招手示意梁胜来看。

    山神庙年久失修,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大致可窥见屋内全貌,屋内生着一小堆火,炙烤着什么东西,隐隐能瞧见一旁靠墙坐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

    “你认识这两人?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见到姜眉眉心紧蹙不停摇头,梁胜翻身而下,推门便入,却着实被屋内情景震骇,下意识退到了门外。

    墙边躺着的是人不错,可是那炭火中烤着的,屋内暗处零散散堆着的,又何尝不是人呢?

    腹中虽感到一阵翻江倒海,梁胜还是强逼自己保持理智,拦下了跟在身后的姜眉,进屋为那惊慌呜咽的两人松绑。

    他忍住不去看那黑红的人骨,却忍不住脊背阵阵生寒,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屋内多留。

    姜眉嗅到那气味时,便已猜到三分,她不想看那种场景,乖乖留在屋外,恰好遇到了捡拾柴火的贩子,收拾这些杂鱼,对于她来说并不费力。

    只怕皇帝顾元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京城郊野,天子脚下,已经有人买卖妇孺为米肉而食。

    被救下的一老一少两位女子自言都是被家中人卖给贩子,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四日有余,四日来已有五人被宰杀卖做米肉,本以为今日便是死期,却不想得姜眉和梁胜而救。

    只是想来二人这几日如同活在地狱之中,除了不停谢恩,也再无别的神色,恍然麻木,已然如待宰牲畜。

    两人压着两个贩子,带着被救的二人面见顾元琛禀明此事,问清了两个贩子的来历,是否有其他同伙,以何处为据等诸多详细。

    当朝开国已有律法,鬻人而食,买卖同罪,皆处腰斩之刑,顾元琛懒得麻烦,不想给这些人多留活路送报官府,便让梁胜就地在道旁将人杀了。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姜眉用剑杀人,她的用剑凌厉,没有一丝犹豫,一剑穿心,干脆利落,甚至显得梁胜动手时犹豫不决。

    “你带上十人十匹快马,到这两人方才招供的地方去看看,凡是在场的,不必过多盘问,也不必留活口。”

    ……

    “梁胜?”

    顾元琛叫了他的名字,梁胜才做出反应,他脑中的确还想着方才看到的骇人景象,这两个贩子也是人,被审问,被处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惊恐不已,又怎能做出这般禽兽之举?

    顾元琛看两人自回来便面色不好,大约也猜到了几分,点点头示意安慰,待梁胜离开,他转头瞥了一眼姜眉道:“上车来,你要本王陪你在外面吹冷风吗?”

    姜眉上了车,顾元琛又将原本靠近他放着的火盆用钳杆推了过来,示意姜眉烤火驱掉身上的寒气,再行坐到他对面。

    “方才瞧见什么了,怎么梁胜都吓成那个样子?”

    姜眉不想看那种场面,她也的确不知,便抬起头答道:“应当是很多死人骨头,他们在庙里杀人取肉,然后再运回去充做其他肉卖掉。”

    “嗯……那,你也瞧见了?”

    顾元琛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

    姜眉告诉了顾元琛当时的情形。

    “你倒是懂得让自己舒服,把茶也热了,陪本王一同品茶。”

    “嗯。”姜眉轻应了一声,又蹲在一旁为顾元琛煎茶。

    “自今晨见到你起,你好像就一直有心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还是为了那个纪凌错?”

    方才不过提起了一句青州就让她那样激动,如今又看见了这样的事,顾元琛担心姜眉心中压抑,想找些话同她说略作开解,却不想被姜眉直截了当的拒绝。

    她在桌上颇不耐烦地写道:“王爷,你要不要吃些东西,方才的事让属下有点不舒服,现下不想一直讲话。”

    ……

    顾元琛的目光定在她的手上,让姜眉有些不知所措。

    他喉结向下一滑,无可奈何地轻哼一声,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妙了,他实在是气得不禁发笑,只是面对低眉顺眼的姜眉,也不知道从何处发怒。

    姜眉察觉他的眼刀扎在自己身上,便又缓慢地写道:“不然属下还是下去吧,免得王爷有生气。”

    写罢,人就要起身,顾元琛不拦,掩面轻咳了几声,淡淡道:

    “下去?你来回上下,带了多少寒风进了马车内,我看你今日是成心要让我垮了身子,是吗?”

    姜眉摇头,尴尬地坐回远处,却不察顾元琛瞧望着她,唇角提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想和他斗气,如今他都不想要她下车去。

    *

    提起寒风,姜眉才想起那两个女子,问顾元琛这两人何去何从,自然也没有得顾元琛的好脸色。

    她也知道不可能有多余的车马和食物救助这两人,只是如今天色已晚,一个老妇一个年轻女子又能何去何从?

    就算是侥幸命大回了家,又不知哪一日再被家人卖做米肉,她只希望顾元琛能答应捎载两人一段路,哪怕只是到下一处馆驿也好。

    顾元琛却不答应,他说的倒也没错,就算是到了下一处馆驿又如何,这两人便能谋得一条生路了吗?

    她不再多言,阿错失踪已然让她心烦意乱,此夜漫长,她还要用很久才能忘记掉那个让她头疼恶心的味道。

    姜眉身子向后一沉,本想阖目略做休息,却不知不觉竟在顾元琛的车中入睡,这一觉不长,醒来时却也已至子夜,舆厢内仍亮着灯烛,炭盆烧得更暖和了一些,顾元琛坐在一旁,托腮闭目养神。

    她没想到自己会睡着,也没有做噩梦,或许是前夜一夜未眠的缘故,她只是太累了。

    “醒了?哼,你这女人倒是懂得安逸,在本王这里倒头就睡,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见他眼眸中略带倦意,姜眉也觉得尴尬歉疚,欲要下车去,却被顾元琛拦了下来。

    “你是笨还是记性不好?我怕车内进冷风你不知道吗?更何况,再不多时车队就要到馆驿了。”

    言下之意,便是姜眉要么继续睡着,要么陪他坐着,姜眉都不愿意,她替顾元琛熄了灯烛,示意他安心睡下,自己不会吵到他。

    刹那间陷入黑暗中,只剩炭盆内跳动的星星火苗倒映在两人的眼眸,顾元琛并没有生气姜眉自作主张,反而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了灯烛,本王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姜眉的确是忘了这回事,她只是觉得自己搅扰了顾元琛休息,他又是个病人,病人理应多休息罢了。

    更何况没了灯烛,也能避免很多尴尬的事。

    “好了,别找火折子了,我问你些事,方才你在梦中说了许多梦话——叫了好几次那个纪凌错,还有个人,你管她叫什么柳儿姐姐,这女人又是谁?”

    姜眉缓缓起身坐到了他身边,借着炭火的微光找到顾元琛的手,在他掌心写:“她是一个无关的人,我不想说,你可以问一些别的事。”

    顾元琛的手心是温凉的,即便是烤火取暖表面的肌肤热着,内里的血肉却似乎是冰冷的,一如他如今强撑着的身子。

    “这是自然,”顾元琛语调轻扬,“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对你知根知底了,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你不告诉我,我总也要派人去查个明白的。”

    赤裸裸的威胁被他说得云淡风轻,姜眉思虑片刻值得妥协,告诉他这只是帮助过自己几次的一个青楼女子,她对江湖朝堂上的事一概不知,不要为难她。

    “不错,难得从你口中听到实话。”

    姜眉后知后觉自己又被顾元琛骗了,的确啊,她不记得方才自己做过什么梦,难道顾元琛早就知道了?

    昏暗烘暖的厢舆内,即便看不同清姜眉恼怒的神情,却也能知道她此时一定愤愤看着自己,顾元琛便不由得心情大好。

    “你很无聊。”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顾元琛的手,愤愤写道,顾元琛也不恼怒,并不说话,用扇柄在她的手背上飞快写了什么,姜眉并没来得及弄懂。

    “你方才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说话我才知道你想说什么?”姜眉只好在他手心继续写道。

    “猜啊,你猜我写的是一个‘蠢’字,还是一个‘笨’字?”

    姜眉并不想猜,说不定他方才胡乱写了几笔罢了。

    顾元琛朗声笑道:“哦,不知道?那你就少说什么无趣无聊的话,你当本王也是哑巴吗?你想做什么我都能片刻间知道?想弄懂你说什么便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你最好识趣一点,知道些感恩。”

    她想不到顾元琛会如此幼稚,如此好胜,她不知道是该嘲笑还是该沉默,姜眉根本不懂这个讨厌的人整日在想些什么。

    “好了,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梁胜他们已经把其余的几个贩子都解决了,清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身上写着你们窨楼名字的一种绿色玉签,这是什么东西?”

    顾元琛拿起就在他手边放着的火折子重新点亮了灯,将那玉签交给姜眉。

    姜眉拿笔写道:“这是用来接令的,铜片签多半是客主要求偷盗信物,或是绑架人询问消息,一般不会涉及性命;绿玉的签子则是要要求暗杀绑架一些人;金签是事关达官显贵的。”

    “哦,那出重金杀我的签是什么样式的,金签,还是更贵重的签子?”

    “……杀你的是死令,不需要签子。”

    顾元琛轻哼一声:“也罢,至少不是什么俗气的金片子,所以能肯定那几个贩子里有窨楼的人了?”

    姜眉摇头写道:“不能确定,因为据我所知窨楼不会做买卖人的事情,自然,若是这人偷偷背着窨楼接了什么私活,也是有可能的。”

    “如此说来,你呢,你接过吗?接了私活又会如何?”

    姜眉手中的笔顿了顿,随后写道:“这样是背叛,背叛的人会生不如死。”

    顾元琛眉心浅凝,淡淡道:“所以你只是杀了褚盛,没有离开?”

    “不全是,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就算是杀了褚盛,也会被褚盛上面的人找到,只要窨楼还在,就不可能跑掉的。”

    顾元琛看着姜眉云淡风轻写下这些事,心中五味杂陈,本想在继续问姜眉有关窨楼的事,却没再开口。

    “好了,本王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问东问西的吗,如今大可以问了。”

    姜眉仰起脸盯着他看,看着这张略失血色,额头泛着薄汗的脸她,拿起笔缓缓写道:“你是不是身子还很难受,所以才要一直说话?我之前头疼的时候,也要找点其他的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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