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

    姜眉迟疑地抬起手,把指腹上的红燃料给顾元琛看了一眼。

    他偏过头去,斜飞入鬓的眉眼隔起一道冷漠的藩篱。

    “从前的是我画上去的,怎么你了?”

    顾元琛说话总是这样理不直气也壮,姜眉也不知道要从何问起,被他揽在怀里,脑中的思绪一片纷乱。

    “方才的问题呢,快回答本王!”

    他这莫名的孩子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姜眉却还在想着花钿的事,她思量了许久,在顾元琛的掌心写道:“我很累,并不是我有意对你冷淡,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出乎她的意料,顾元琛没有问诸如“哪里累”“总是喊累”这样的话,他轻应了一声,用下巴垫着姜眉的肩头,轻轻用面颊蹭着她的后颈。

    “我知道你不信任本王,你有很多顾虑,从前在你身上不愉快的事,我不奢求你忘掉,但是今后如若再有不让你感到累的事……我也希望你记得。”

    她有些抗拒这样亲昵的举动,僵直着身体微微颔首。

    顾元琛不再不依不饶,起身穿好衣衫,让姜眉躺好,简单检查了一下她的身子,为她简单涂抹了一些药膏。

    昨夜两人的确闹得过火了一些,手指拂过她身体上斑驳的红痕,以及其下经久未散的疤痕,小声嘟哝道:“洪英下手倒是真狠……”

    也不知道她这幅小身板能不能撑得住接下来车马劳顿。

    “我先前给你的药,你可用着吗?”

    姜眉想了许久,才想起那些是化瘢的药膏,自打身上的伤养好了,她就没再用过。

    “不舒服,弄得身上很凉。”

    她在顾元琛小腹上写道,随后用手臂遮住了眼睛,避免和他继续有目光上的接触。

    “能有多难受,”顾元琛一时气得抬高了些音量,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姜眉身上的疤痕如何不美,只是他瞧见她这一副身体,心中总积郁着一股怨气。

    他给姜眉穿好小衣,格外体贴温柔地给她换了肩上的纱布,穿好衣服离开了她的房间,让她继续睡着,好好休整,什么时候睡好了再起来。

    姜眉没有反应,从被子里仰头看着他,直到目送他离开。

    回屋时,顾元琛恰好遇见了来送茶水的何永春,与其说他现在看见何永春不快,倒不如说何永春更想躲着他这位阎王。

    他也是才刚刚接受了,王爷的确是去了那个女人的屋子里过夜了,唉,也怪他昨日犯懒,若是他昨日再晚睡上一会儿,说不定就……

    “愣着干嘛,不想伺候就回京去!”

    何永春这才放下心来,端着茶水和顾元琛回了屋内。

    “启禀王爷,已经问过驿丞了,今日在此继续休整一天明日继续赶路,即便途中再遇到风雪,不会延误期限。”

    “嗯……让他们好好休整,被杀的那两人记得修书回京,让洪英好生接济他们的亲人……尸体不便带着,便辛苦驿丞去寻一处宝地,好生安葬,开春时若有机会,再为他们迁坟。”

    “王爷放心,这些老奴都能办妥……只是,方才您不在……您睡着的时候,梁大人来过,应当是想问昨日那个女刺客的事,其余抓到的行刺之人,应当也已经审问妥当了。”

    “好你也去歇着吧,今日本王没什么胃口,若是饿了,自会让人去备饭菜——她的事你也不必管,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必在本王面前忌讳。”

    何永春不由得心中一喜,看来昨日那丫头侍奉王爷还算周到?唉,也不对,怎么就能和她到了这个地步?

    “ 你在想什么?”顾元琛见何永春略有迟疑,轻声问道,“还是你觉得这样不妥?”

    “老奴哪敢有什么不满的,王爷难得有一个可心的人……不过,姜眉这丫头,应当还不知道从前的事吧?”

    顾元琛闻言放下茶盏,昨夜美好的回忆随着何永春的一句话烟消云散,他身子向后一沉,无力地靠在小榻上。

    “知道了她那个禽兽师父做过的事之后,我的心里一直都不是滋味,方才我还和她说,希望她能尽量忘掉从前不愉快的事情。”

    何永春默默起身,将外门关上,顾元琛让他拿来茶盏,在他的杯中也斟满了一杯香茗。

    “可是连我都忘不了从前许多事。”

    “王爷,她已经死了,活人比死人更重要,其实说实在的,您莫怪老奴多嘴,她们终究是两个人。”

    “我没把她们当做同一个人,你知道,我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她!”

    何永春没回答,他服侍顾元琛多年,早就知道他的脾性,也知道他性格高傲倔强,不愿吐露心事,遇事要多说他爱听的,让他心里好受些,他鲜少有不回应认同顾元琛的时候。

    “才遇到姜眉这丫头的时候,老奴最讨厌她,不识礼数,整天阴测测,好像全天下都欠了她似的,后来相处久了,倒也不觉得这算是什么不好的,至少她心眼干净……越是心眼干净的人,眼里头就越是容不得沙子——”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捧起茶盏饮茶,顾元琛静静地看着他,黯然垂眸。

    “还有一事……”

    “讲。”,

    “今日之后,王爷已经放下打算,不准备把她送到陛下身边去了吧?那老奴就不让人继续准备着了。”

    “不必,此事……”

    两人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显然是在说一件机密之事,因而都不曾注意着门外定伫已久的身影闪离。

    梁胜怔怔站在暗处,难以置信地望向姜眉的房间,他方才做了一件错事,他不该听到这样的事。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扣响了屋门,屋内两人的低语声瞬间停止。

    “王爷恕罪,属下……有要事禀报。”

    “无碍,并不是什么要事,进来吧。”

    *

    许是因为身子太过疲累,顾元琛走后不久,姜眉便沉沉睡下了,只是这一次她睡得并不踏实,轮回不断的噩梦将她困在原地,就连一丝一毫挣扎逃脱的可能都没有,可是拖着闷痛的身子惊醒时,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什么可怖的事物对她穷追不舍。

    她定了定心神,自嘲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从顾元琛把她裹成虫茧的棉被中挣扎起身,却很快因体力不支软陷进床榻间。

    浑身都痛,没有一处不在叫喊着乏累,她瞧了瞧屋外的天色,似乎已经是午后了,因而这不是她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而是因为药物。

    她仰面躺在床上,抬起手臂,看着那道自腕口攀援小臂而上的红纹,半个肩膀还赤裸裸地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之中。

    只是她无暇顾及寒冷,只有任凭泪水灼烧着她的面颊,一路滑落入耳,将她的啜泣声模糊成细细的呻吟。

    胭虿散成瘾性极强,她自幼时起便被褚盛大量喂食,体内本就残余不少药剂,此前戒除本就万分不易,而今再次沾染,就算是剥皮剔骨,此生也休想再摆脱这毒药的控制。

    她不知道是该不甘还是该恨,是恨褚盛还是顾元琛……或许是应当恨她自己吧,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怪不得旁人。

    她应当恨自己,她对不起阿错,当年他和阿错都身中胭虿散,可是诛杀褚盛所得解药,却只有一粒,是阿错毅然把这唯一可得的解药让给了自己,她却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浪费掉了。

    浪费在一个要追杀阿错的人身上,又和这个人放纵□□愉。

    为什么活着的人是她,她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姜眉黯然思虑着,“去死”这个念头充盈着她的脑海,随即她想起了手腕上的那道红纹,果然在先前那主枝上延伸出一条细细的纹路。

    她摇了摇头,听到清脆的扣门声,想起门并未反锁,心中一惊,下意识向床榻角落处躲去。

    门外的梁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听到屋内的响动,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将视线移开。

    “你应当醒了吧,有位弟兄在寻找王爷时捡到了一个东西,我想应当是你的,若是你不方便开门,那便算了,我将它放在门边,你记得把它拿走,那个女刺客的事,王爷已经解决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略显破旧的绣囊,将其抚平后放在门边,转身离开,又担心其被旁人踢踩了去,回过身掏出一条干净的浅蓝色手帕,将其包裹起来。

    姜眉定神穿好衣服,再去开门时梁胜已经不在了,她一眼便瞧见了那条蓝色手帕,将其捡起后打开,里面正是自己丢失的香囊,这是她娘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那时命悬一线,顾元琛和她若不能找到庇护之所,便都会冻毙山野之间,她发觉香囊不见,来时脚印已经被苍茫白雪覆盖,更无暇伤心悲痛。

    她没想到过这个香囊还能失而复得,这本应当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是因为胭虿散的缘故,她只有捧着这香囊默默流泪。

    顾元琛忙完了手头之事,还未来得及用膳便来看望姜眉,可是才行至她门前,便瞧见单薄纤细的一个人散乱着鬓发站在门前啜泣,不由得心里一紧,下意识加快脚步上前,却险些被姜眉无情地关在门外。

    他压着心头无名的邪火,阴沉着脸扒开门走进屋内,可是见到姜眉青丝散乱,披裹着衣服赤足站在地上的模样,便什么脾气都不敢再有了。

    他将门关好,把手炉塞给姜眉,转过身去,让她梳好头,把衣服穿好。

    其实他本可以盯着看,只是想起了姜眉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便打消了戏弄她的念头,凭什么总是他一味迁就这女人。

    姜眉听了他的话,挪动了身体,却只是回到尚有余温的被衾中躺着,背身对着顾元琛。

    两人各自沉默僵默着,最终是顾元琛忍耐不了这冰冷的氛围,起身坐到姜眉身边,柔声温和地询问她是不是还不想起,自然也是没有得到姜眉半点回应。

    “又怎么了?怎么又这幅样子,本王一来就见你哭,问你为什么也不说话,整日阴沉沉的,就不能有几分笑脸吗?”

    他想起方才周云所说关于胭虿散药性之事,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过混蛋,又好声好气地上前,尝试着抱起姜眉。

    见她没有激烈地反抗,顾元琛让人靠在自己怀里,仔细地为她穿好了肚兜亵裤,内衫外衣。

    即便是隔着衣服接触她的身体,还是能让他回忆起昨日那绵柔细腻的触感,见她失神,顾元琛为姜眉系上衣带时浅浅抱了抱她。

    姜眉转过头去,呆滞地看着他。

    “胭虿散中有一味鱼骨草,极易成瘾,一旦停用或是不曾服用解药,便会使人心情郁结,反应迟钝,此为初效,而后便是身如蚁噬火灼,失魂失魄,痛不欲生。”

    他反复回想着周云所说之言,心中满是歉疚,那时他应当去帮姜眉的,若是他和姜眉一同应对,或许她就不会再受此药物影响,再因此饱受折磨。

    “你好些了吗,不要你说话,点个头,总不浪费你的气力吧?”

    姜眉总算是摇了摇头,顾元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并不会侍奉人,也忘记了如何要讨人欢心,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姜眉这个女人。

    “那你饿不饿?”

    姜眉仍旧是摇头,顾顾元琛愤愤道:“本王饿了总行了吧,过来,来和我一起用膳!”

    他离开床榻,姜眉便摔回了被褥中,绵软软地像是没有骨头。

    “你可别太得寸进尺了,你是有多金贵,难道还要让本王抱你去用膳吗?”

    他气鼓鼓地上前,却温柔将人扶起,再强迫姜眉坐在他腿上,扳过她的脸,让姜眉仰面看着自己。

    “要本王抱,还是不要?”

    姜眉总算是给出了一点有实质性的回应:“我想在这里吃,我身上不舒服。”

    她一面说话,泪水一面滑落在顾元琛的手上。

    “早说不就行了,哭什么哭,你先前有这么爱哭吗?”

    他一面责骂着,一面拿出了一盒药膏,叮嘱姜眉让她涂抹好,拿来腰枕让她靠坐在床上。

    姜眉接过药膏,打开盖子嗅了嗅,迟疑地拉住了顾元琛的衣袖。

    “我的身子早就坏了,不能有身孕,你可以放心。”

    她就这样平淡漠然地仰面诉说着一件极为残忍的事,顾元琛蹙眉许久,唇瓣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失语缄默。

    他似乎是轻哼了一声,握住姜眉的手,解放了他被攥皱的衣袖。

    随后他大笑道:“你怎么这么笨,比猪那种笨东西还要笨,这怎么会是避子的药?你这样的傻瓜也能做窨楼里一顶一的杀手吗?那看来窨楼也不足称道。”

    姜眉的反应似乎比先前快了不少,遭受如此嘲弄,她面向顾元琛冷冷念道:“我是猪,那你也就是和猪睡觉的男人。”

    “诶,你可别这样说!”顾元琛用指节在她额心敲了一下,扬眉道,“本王不会与你做口舌之争。”

    他俯下身,用手指取了一点药膏,将它涂抹在姜眉锁骨处斑驳嫣红的吻痕上。

    指腹摩挲着薄白的皮肉,一圈又一圈地打转,直至药膏化散在她的肌肤之间。

    姜眉拉起衣服,用手掌覆在自己的锁骨上,怔怔地接过药膏

    “说你笨你还没不承认?这只是化瘀活血的药膏罢了,行过周公之礼后……你若是觉得身上哪里还不舒服,便取一些涂在身上,很快就会好了。”

    姜眉的脸略有些泛红,她仔细瞧着这瓶药膏,似乎是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新奇之物。

    “……谢谢。”

    她默默念道,随后低下头,把那药膏小心地放在枕边。

    顾元琛静静望着她,努力用面上的漫不经心,压抑心中如东海浪涛般翻涌的情绪。

    他压抑了喉间许久的酸涩闷痛,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觉得那是避子的汤药,还有,你怎么就肯定你的身子坏了,谁知道你遇见的是什么害人庸医?”

    “因为你是敬王爷,你不会和我这样的人有牵连……但是我误会你的用意了,我可以和你道歉。”

    这是她关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是我自己喝的药。”

    这是她的第二个答案。

    “我想要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活在这世上太痛苦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走一遍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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