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大雾弥漫,五步开外看不清人脸,十步开外看不见身形。

    街上的走贩行人大减,偶尔有几只人影在浓雾中出现又消失,鬼魅至极,不禁教人想起神鬼之说。

    “这般天色,眼前路都瞧不清,途中要是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吴婆子在旁扶住常宜馨,面露踌躇,“夫人不若改日再去。那洛娘算什么身份?咱去赴宴是给她脸面,纵是不去,她也挑不着咱们的理,您何苦……”

    常宜馨心里的退堂鼓敲得砰砰作响,但她强作镇定:“她鼓捣的那劳什子‘火宴’似有些意思,我闲着也是闲着,去看一眼,能出什么事?”

    若非陆长泽特意叮嘱,她也不想走这一遭。

    昨夜她主持给府中各个院子分发一批新冬衣,忙得晕头转向。陆长泽破天荒进青竹苑坐了一会,说的就是让她去看看柳洛在搞些什么名堂。

    “这回的碧色裙裳颇衬你,明日便穿这身去吧。”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常宜馨垂头盯着犹如碧荷的裙摆,捂住隐隐燥红的脸颊,咬了咬牙:“你怕就留在府中,我带其他人去,摆凳!”

    她提裙正要踏上车凳,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位壮汉:“是谁?!”

    壮汉也让她惊了一跳,眉宇之间很是苦恼:“夫人莫怕,在下名唤‘胡杉’,乃府中的……咳,侍卫。”

    常宜馨听见“胡杉”二字,杏眼发亮:“你为何在此?可是相公不放心我一人前往,专派你随我去?”

    胡杉闻听此言,苦恼之色又杂了一丝尴尬:“属下受臻夫人所托,在此拦截夫人,她有事要同您说,劳您稍待片刻。”

    “有什么事叫她待我回来再说,我又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人,这会子没空闲理会她!”常宜馨顿时拉下脸,不顾胡杉的劝阻,执意要上车去。

    待坐到车里抱起汤婆子,她听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心下愈加不快,气咻咻道:“都愣着做什么?上路,快些上路!”

    只听一声轻响,她脚下木板随之微微一震,就见帘子被人掀起,那人旋风似的旋到她身边落座,面上乐呵呵,往她怀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今日约摸雪大,你且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林臻儿,谁让你上来了!”常宜馨怒目而视:这人不告而来就算了,竟跟她穿同款布料的衣裳!

    两人的相貌有着云泥之别,却作同样的打扮,岂不是要把她比到泥里去?

    常宜馨按着相同的布料规制给芳华苑备冬衣,为的是在阖府上下彰显自己宽厚容人,结果转过天对方就穿来显摆,须知林臻儿早就不是传闻中那个傻子,此举多半是故意为之,寒碜她来了!

    她气得就差双眼喷火,无奈对方是块笑眯眯的滚刀肉。

    文斐扶正了发间的重瓣牡丹金簪,在车厢壁上猛捶了一记,大吼一声:“都聋啦?上路!”

    车轮启行,逐渐加速,窗外有了呼呼风声。胡杉和海棠的喊声,同时从后头惊慌响起——

    “等等,臻夫人怎也走了?!”

    “小姐!小姐您捎上我啊!!”

    ……

    城郊,双髻山双峰并立,一陡一缓,陡峰名为“昱山”,缓峰名为“音山”,恰如妇人梳起两支高耸入云的发髻。

    两峰之间擒着一座随风摇晃的铁索桥,铁索之上铺着厚重的木板,仅容一车经过。

    往日此处也算得是人迹罕至的清幽之处,此刻却有香车宝马在桥边排队等候。四名卫士执着长矛守在桥口,双目鹰隼一般打量着每一辆碾上桥的马车——

    “侯爷有令:凡携带利器者,皆不可上桥!诸位,将武器暂存于此处,即可前去昱山赴会!”

    文斐掀起帘子挂好,第一眼就撞见胡杉幽怨的眼神。

    他快马加鞭追来,气还没喘匀就被收了佩剑,脸黑如破布:“他卫平候好大的排场!”

    “要上桥了。”文斐将下巴一抬,“你人高马大的,往后捎捎去,莫挡着我赏景!”

    胡杉一腔怒火噎在喉间,憋着嗓子应了声诺,控马落后一步。

    车厢里的常宜馨气闷了一路,听说有景可赏,又隐约听胡杉说甚“排场”,强打精神探头看去,这一看,险些跌下座椅!

    “他们要我们从这上边过?!这桥怎是用铁链牵起来的,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她攀着车窗惊叫之际,车轱辘已缓缓爬上了坡,碾得木板吱呀、铁索吭啷。

    “有,只是对面那座昱山太陡,马车上不去。这座山好走些,前人凿了'之'字形的绵延山路,不那么废腿。”文斐搭再窗沿俯视桥下翻滚的云雾,嘻嘻笑道,“放心,这桥瞧着晃悠,没有火药轻易断不了,结实着呢。”

    常宜馨捂着心口脸色发白,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卫平候……他、他为何将‘成双别院’建在这样陡峭的山上,也不怕哪日翻车摔了下去!”

    “双髻山嘛,天造地设,成双成对。”文斐眸光微闪,“传闻当年卫平候新婚燕尔,为讨发妻欢心,特将别院建于此地,正是为了向天地讨这层百年好合的美意。”

    她回首,见常宜馨紧闭双眼,打趣道:

    “胆子这般小,也敢待在陆长泽身边,万一哪日教他吓破了胆,可怎生好?你瞧卫平候,当年说得好听,也办出了不小的花头,而今,成双别院藏新人,岂闻侯府旧人哭?”

    常宜馨蓦地睁开双眼,颤着声儿反驳:“相公才不吓人呢,他待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

    文斐见她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奇道:“常宜馨,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你这话好没道理!”常宜馨莫名其妙,杏眼溜圆地瞪她,“他哪里不好,还轮得到我看没看上?若非陛下降恩,以我的年纪是谋不到前程的。”

    这话文斐就听不下去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前程尚且远着,怎到了你嘴里活似化身老妪?”

    前世活到三十余岁,她焦头烂额的烦心事一箩筐,唯独没愁过自己的年岁。想起她那一把年纪还要在文氏争个高低的亲娘,文斐亡羊补牢似的补了一句:

    “况且白发老妪也有她要谋的前程呢!你小小年纪,何以兴起画地为牢那一套了?”

    “你不懂……”常宜馨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明艳美人,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夏虫不可语冰”。

    作为林家捧在心尖上的掌上明珠,林臻儿自小被人呵护到大,连陆长泽对她都是嘴硬心软、百般迁就。

    这般走运的宠儿,就算当初没有嫁给陆长泽,林家也必然会为她谋求另一位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她又如何懂得寻常闺秀的被动与苦楚?

    常宜馨嗫喏着,底气没了,声儿也没了。倘若没有那道赐婚的圣旨,家里原本准备安排她去当哪个大官的续弦。

    试问遍寻大周朝,今时今日,官比陆长泽大的人还能有谁?

    地位比他高的,没他年轻、没他生得俊;比他年轻、官还做得比他好的,唯有三年前的文斐可以匹敌;比他俊的,那压根就没有……她觉着相公最好看了。

    更别说皇上赐给了她平妻之仪的恩典,一副烂牌打出这个局面,本来,她该知足的,可为何如今不甘至此……常宜馨低下头去,埋得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文斐暗自纳罕:常父曾是她的部下,其人性情滑如泥鳅,怎生出这样一个包子似的糊涂闺女?

    区区三言两语间,她也瞧不出端倪,只看常宜馨这埋首的鹌鹑样,越看越眼熟,细细想去,居然与十几年前的陆长泽重合到了一处。

    文斐不禁手一抖,顺势搭回窗沿,垂目去看桥下翻滚而起的云雾:真是活见鬼!

    陆某人那样的黑心包子,难不成还能让她遇上第二个?

    ……

    出乎意料的是,陆府这一行人并没能顺利进入成双别院。

    那守着别院的门子很是认死理,把主子和奴仆分得门清:女客要带发多少随行的丫鬟皆可,但请帖只准一位正主通过。

    他打眼一瞧众人的装扮,就知道她们这一行人不止一位夫人,不分青红皂白拦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还点名要拦胡杉,端的是一派义正言辞:

    “天黑之时,火宴方开,待宴席散去,城中宵禁已启,诸位女客少不得要在别院中暂歇一夜,是以,为了诸位的安危着想,今日我家主人谢绝男客,还请壮士莫要让我为难。”

    众人面面相觑,文斐挑眉:“从未听闻此种待客之道,且唤你家主子出来说话。”

    门子横在门前袖手一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实乃女客云集,我家主人不得已而为之。”

    “不带男子进入也行。”文斐看了一眼胡杉的苦瓜脸,一把拉住常宜馨,摆开姐妹情深的架势,“这位是陆府宜夫人,她可作证我的身份,你连我也拦着?”

    门子冷淡道:“火宴席位有限,一帖只过一主。我可不管你是陆府的什么夫人,您既无请帖,就不能进。”

    嘿,好家伙——文斐乐了,原以为“火宴”只是一个噱头,结果这阵仗好似人人削尖脑袋要去赴她洛娘的宴。

    从旁经过的各府女眷亦是惊奇,心道这卫平候府的洛姨娘可真敢端架子!常宜馨对于她们而言是熟面孔,那是当朝首辅新娶的宜夫人,如今戏园子还在排她和陆长泽的戏呢——

    至于另一位夫人,姿容出众不说,额角还有一道鲜艳的红痕,就算她们不认得这张脸,也猜得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林臻儿……竟全数被侯府的人拦了下来?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柳洛好大的胆子,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常宜馨只觉面子上挂不住,她之所以没强行把林臻儿赶下车,自是存了不愿开罪她的心思,哪里想到会有这一遭现眼的戏码?这让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众人窃窃私语,千般乱糟糟,反倒是文斐平平静静。

    她看向那油盐不进的门子,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此人宽肩窄腰面皮白净,气息吐纳间,肩颈上不经意间虬起肌肉的痕迹,再看手上薄茧的分布,是练家子无疑了,只不知他道行有几何。

    “胡杉——”文斐轻声唤道。

    胡杉应了一声,面带积蓄已久的怒意。

    文斐斜眼:“这人好生无礼,给我扯出来打!”

    常宜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胡杉是陆府暗卫的小头目,又不是普通打手,前来护航已是大材小用,哪有她指哪打哪的道理?

    谁知胡杉直接跃起直逼门子,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数招。在场多为女眷,见此异变,霎时惊叫四散。

    文斐一把扯住惊慌欲逃的常宜馨:“跑什么?”

    吴婆子扯住常宜馨的另一只手,怒喊:“臻夫人,快松开我家夫人!此处险恶,正是远避时!”

    常宜馨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头上钗环叮铃作响,两手被扯成了绷直的线!她奋力顺着吴婆子的方向拔去,奈何二人并到一处也拔不过文斐!

    随着脚下一个趔趄,吴婆子脱手坐倒在地!

    常宜馨失了平衡,顿觉天旋地转,不知怎么就被臻夫人揽入怀去,她勉力抬头一瞧,这罪魁祸首面上竟还有一丝无奈,登时扑腾,这一挣扎,就发现自己浑身似被抽去了骨头!

    她万分惊恐:“为何……为何我上不来气了?”

    “快些收了你的神通吧,”文斐暗自别住她的胳膊,于耳畔低语,“昱山地势高耸,体质弱者难免喘不来气,且安分待着!”

    常宜馨连忙去看旁人,果见有几人蹙眉捂着心口,心下稍定,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急怒:“你给胡杉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这般为你卖命!”

    “何须迷魂汤?”文斐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他们之间自有新仇旧恨要清算。”

    “少来蒙我!”常宜馨喘着粗气怒道,“一个侍卫的新仇旧恨都叫你知晓了?他哪来的底气,敢跟卫平候的人杠上?”

    文斐淡淡觑着门子的招式:“你不知情,亦属寻常。毕竟八年前,你才及笄。”

    而那时的陆长泽,还是一个愣头青。

    八年前?常宜馨怔住,她少年时终日伴在祖母灵前,两耳不知窗外事,只记得那年继母有一阵子拘着全府的孩子不让出门。

    她忍不住问:“胡杉与卫平候的人有什么仇?”

    “也没什么,就是……”文斐歪头一笑,“陆长泽在狱中,险些被卫平候的手下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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