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筵散场已近亥时。酒意正浓,山路难行,骑马恐生变故,因而来时的马寄养在山上,唐掌门安排了马车送众人进城。

    今夜与唐家父子交流才得知,唐门不仅善毒,而且善驭马,秦铮十分意动。他打小喜爱骑射,国公府曾为他遍寻良驹,都难入他法眼。尽管每次有心寻找都败兴而归,秦铮依然对这件事充满热情。

    唐掌门本就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答谢恩人,这回正好投其所好,相约近日到后山看好马。

    可能家人间都有些奇妙的默契。今夜明月当空,才思念过家人的云夕一回到客栈,店小二就递过来一封信,是她的家书到了。

    她十分惊奇,一拆开,是她娘亲万氏四月寄出来的。信中说,齐师兄和莺儿到家后转达了一行人去蜀地的计划,她知道木已成舟无法阻止,让他们注意安全,早些归家。往年五六月万家都会在家中设坛,请仙师布道,她已经准备前往扬州。若信到得快,他们可以直接同往扬州,探望舅舅舅母一家。

    扬州,云夕儿时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有溺爱孩子的外祖姥姥,有将她视如己出的舅舅舅母,还有悠长的田假时光,回想起来十分美好。不知外祖姥姥近来如何,她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铮,他笑着点头答应。

    孟师兄开心之余不免有些犹豫,怕耽误了秦铮查案。秦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顾虑,告知大家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此案从徽州起,辗转多地,获取线索逐渐困难,眼前掌握的幕后主使不过一个姓名,他已派人多方打听,与此同时若能得到官府助力,应对案情进展有所帮助。

    因此接下来他们还是走水路返回江南,取道扬州,再回徽州,接下去该如何调查,待与徽州知府商议后再做打算。众人皆无异议,各自回屋不提。

    次日一早,猴子精唐九又来骚扰秦铮。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怎么有这样好的活力,上蹿下跳的,上次云夕调侃他像只猴子,他倒是得意,大言不惭说自己如果是猴子那也是孙大圣,于是众人开始戏称他为猴子精。

    与秦铮对练了一个时辰,唐九发现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他也知道秦铮在想些什么,照理说已经这么晚了,云夕不该还没起啊。

    正念着,人就来了。云夕泪眼汪汪走下楼梯,把两人吓了一跳,细问之下才知道,昨日东西吃多了咽喉肿痛,现在连说话都困难。

    几人正讨论是不是在城内找个大夫看看,神出鬼没的掌柜又一次出现了:“几位房间花瓶是不是插着白色的小花?”点头。

    “是从郊外竹林里采来的?”又点头。

    掌柜的笑抚着胡须:“那就好办了。这不是普通的小花,是我们当地常用的草药蛇舌草,正好治姑娘这样的咽喉痛。一会让厨娘帮你煎好送上来,喝上两碗就药到病除啦。”

    秦铮喜出望外,直言把他床头的一大捧都拿走,治病要紧。

    不得已在客栈耽误了半天,适逢温大人派人递口信,邀请秦铮和陆云夕今夜在温府小聚。两人知道温府之行不比昨夜的轻松畅快,话题隐晦,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喝了一碗草药汤,云夕神奇地可以开口说话了,虽然喉咙还隐隐作痛,但她知道大家都想着去唐门看马,催着人赶紧走。秦铮看着她一脸不赞同,她只得再三保证,方能同去。

    唐家后山,向来极少有外人踏足,山道两侧半人高的杂草丛生,只余窄窄一条小径,供一人通行。除了云夕的马儿绿玉外,其他人的马都是普通坐骑,对这样的路有些为难,反复催促下才慢慢挪动。

    唐九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早知道如此难行,就应该从住家的前山过来。

    山顶有人嗤笑,让他不要抱怨了赶紧上来。唐九一看,是他二哥从漠北回来了,也不敢再嚷嚷,挠挠头老老实实催马上山。众人到达山顶,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地,四周马棚错落有致,颇成规模。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拱手上前,自称是唐掌门的二儿子,唐九的二哥唐胥武。

    云夕看了看唐九清秀的小脸,又看看唐二,深深担忧这孩子的未来。

    唐胥武当然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介绍道:“唐家世代驯马,既有西南好马,也有漠北、大宛名马,有温顺的,也有桀骜的。父亲已经交代过了,几位于我唐家有恩,可以自行挑选,多名贵的马都送得。只不过有一个,万物有灵,咱也得尊重马的意愿才行。”

    众人纷纷点头,此话在理。即使是普通人,都有恻隐之心,干不出强买强卖这个事儿,遑论唐家这样爱马识马的人家,提这样的要求一点也不为过。

    于是大家四散而去,围着马棚细细观赏,云夕无需挑选,站在原地牵着马不动。唐二看到绿玉眼前一亮,提着一小篮胡萝卜过来:“好马!姑娘这马,是打西凉来的?”

    云夕笑着抚摸马背:“是的,她叫绿玉,是一位西凉客商带到江南的小姑娘,非常活泼。”

    绿玉一看到唐二手中的胡萝卜,视线就移不开了,看对方半天都在说话不给她,生气地跺了跺脚,喷了个响鼻。

    唐二哈哈大笑,眼神就像在看孩子一样,似乎觉得非常有趣:“这是黄骠马,也叫透骨龙,寻常难得一见,即使见到了都是周身通黄,腹部有白点,头顶有一撮白毛。像这样毛在阳光下些微泛着青绿的,确实太稀有了。她能跑多久?”

    他一边喂马一边安抚马身,绿玉竟然就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不动了,确实有些能耐。云夕与他交流一番,对方长叹一口气:“果然是名驹,可惜与我无缘。说起来我前两月在后山里也得了一匹神驹,与绿玉不相上下,不过野性难驯,至今还没人能把它留下来。”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马棚发出了一声嘶叫声,唐二一回头大惊失色:“是那匹照夜玉狮子,秦少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云夕一听也有点着急,又怕靠近了马儿发疯会有危险,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远远看去那匹通身雪白的马并没有生气,反而跟在秦铮身后走出了马棚,脑袋一摇一晃看起来很开心。秦铮回头凝视这匹马,马儿也与他对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秦铮伸出了手,他就自己贴上去蹭了蹭。

    唐二看到之后赶紧拿了一套备好的缰绳,跑过去准备套上,哪知跑到半道,这白马就十分不高兴地来回跺脚,明眼人都知道在针对谁了,唐二尴尬地停在原地。

    秦铮不顾这马在后背不停拱他,自顾自走到唐二身边取马辔头,回身准备套在马上。这马后退一步眯着眼看着马笼子,勉强的劲儿连几米开外的云夕都看出来了。

    也不知这马在短短几步路间下定了什么决心,自己又上前一步,连让秦铮翻身上马驯服一番都不需要了。套上辔头后,他用力晃晃大脑袋,没什么不适的反应,于是绕着秦铮原地打转。

    云夕新奇难耐,快走了两步过来。靠近了才发现,白马比她的绿玉略高一些,毛色均匀鲜亮,没有一丝杂质,太好看了!

    马儿对她也有些好奇,歪头嗅了嗅,引起身后一声不满的响鼻。绿玉醋劲可大了,她才不允许别的马靠近云夕呢。

    照夜玉狮子看来不是对云夕感兴趣,他绕开人群走到绿玉面前蹭蹭,绿玉往左撤一步他就跟一步,黏得她都不耐烦了,转身给了他一脚。白马也不生气,一直贴贴,终于成功留在了绿玉身边。

    众人看了哈哈大笑,可能名马也得娶媳妇儿呢。趁着俩马窃窃私语,秦铮把他的银马鞍换了过去,英姿勃发,这下就更加配得上神驹这一美称了。

    赵奕和孟云清各自挑选好了马匹,两人骑术一般,都挑了河曲马。配好缰绳,在场内溜了一圈,适应良好。

    时近黄昏,几人一来二去聊得开心,唐二继承了他父亲的好客,热情邀请他们留下来用晚膳。秦铮和云夕急着赴温府之约,托孟师兄和赵奕帮忙感谢唐二,二人翻身上马,马儿也挺听话没有反抗,于是顺顺当当打马下山,直奔城内。

    温府比想象中要朴素得多。可能是因为温大人才来此不久,也有可能,是他觉得不会久留。二人到得有些晚,将马交与小厮,跟在管家身后大步流星往前走。

    未入前厅,就听到唐宏道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恭喜秦世侄啊,觅得良驹。快来共饮一杯庆贺吧!”

    秦铮快走两步拱手入内,也不推辞,仰头就把倒好的酒一口喝下。唐掌门高兴之余有些遗憾:“可惜了,这马也不算我唐门之物,显得我这个答谢不太周到啊。”

    秦铮连忙摆手,称马在唐门与他结缘,便是唐门的功劳,哪有这许多讲究,唐掌门连连称赞他爽快。

    温大人虽然是一介书生,不太懂马,也凑趣询问马儿如何如何,云夕知他只是寻个借口留他们下来,于是顺口提议饭后去看马,对方果然就坡下驴欣然同意。

    今夜的晚膳据说由温大人亲自掌勺,几个家常小菜炒得青翠欲滴,令人食欲大开。唐掌门和秦铮称好,云夕还不能尽信,她和温大人可是老乡,做得好不好,可要她说了算。

    咬一口桂花蜜汁糖藕,甜而不腻,口齿留香。藏书羊肉白烧,汤汁乳白,肉酥而不烂,兼之使用了蜀地当地的羊肉,味道虽然不尽相同,膻味反而更少,食而不腻,别有一番风味。

    云夕对厨艺好的人好感一向颇高,何况她离家两个月,突然吃到一口口味正宗的家乡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溢美之词不断,把温大人都夸害羞了。秦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她这才消停下来,安心吃饭。

    用罢晚膳,几人还想去后院看马,唐掌门着急回家抱孙儿,率先辞别,倒省得找借口。温大人前面引路,三人默默往书房里去。

    紧闭门窗,温大人请二人坐在上首,自己理清头绪将眼前的状况一一道出。

    果然不出秦铮所料,温大人是天子亲信,遭人诬陷连坐是真,顺水推舟到西南替圣上查访也是真。

    贬谪一事只要看谁受益,就能知道是谁的手笔。新任户部侍郎任广禄,是当朝参政胡禹进门生,此事不知有没有他的插手。不过他上任之后与户部尚书冯明启一个鼻孔出气,尚书大人与太子交好又举朝皆知,如果这几人都是太子党,户部基本就被太子掌握在手中了,这可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怎么能出动死士,温守廷既生气又不解,他与表兄关系甚好,势要查明真相。

    看他言真意切,同为圣上效力,秦铮就把当前查案的线索告知了他。杜悦纱,温大人眉头紧锁,此人是谁?

    秦铮本就不指望他能知道一个闺阁女儿的姓名,说与他知,就是想让他也帮忙查线索。他也分明,点头应下。

    还有一件事,可能关乎国公府,也是温大人被派到蜀郡的原因。西南多年来都有与异邦通商,除了与大启交恶的辽,但近来不知怎么回事,川蜀云贵一带突然出现了许多自称通商的辽人。云南王早在去岁就发现了这一点,连岁末朝贡都没敢去,生怕新朝未定又起战事。

    辽人?不错,他们在进入湘水地界起就遇到过辽人,当时不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多得有些古怪。秦铮应承下来,称回去的路上会多留意。

    外面天色已晚,秦铮与陆云夕向温大人辞行。他们在唐门查案之事已毕,明日便要启程返回江南。

    但他们知道,案件背后仍然扑朔迷离,也许此行一去,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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