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剑虹起了个大早去看日出,因为下午她就要返程,她定了晚班机。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是一个没有日出的阴天。

    睡眼惺忪的谢巾豪陪她坐在湖边的船上,盼着浓云散去后太阳能探个脑袋出来,没想到等待的过程中她实在是太困了,躺在船尾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谢剑虹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想来是有事先回去了。

    她就吃了个早餐就去视察昨晚那个猥琐男守约没有。

    停车场的出口那里果然杵着一个矮小的黑衣男人,手里拿着一张横幅,上面的内容是路过的狗见了都嫌弃的“我是骚扰女性的猥琐男”。

    她认得,那字一看就是出自潘纯钧之手。

    明明是八月的夏天,男人大约知道丢人,竟然还带着口罩和帽子。

    谢巾豪语气刻薄:“呦,裹这么严实,不知道以为哪个大明星躲狗仔呢。”

    “小姐,我都按你说得做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人处且饶人。我要是露脸站在这,被人拍了发网上……现在大数据很灵的,万一被亲戚好友刷到,那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谢巾豪冷笑一声:“早干嘛去了?你可别捧杀我,我才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我一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说完一把把他的口罩摘下,随手丢进就近的垃圾桶。

    待她再回到湖边时,正好碰到在和船家商量包船的摄制组。

    她发现今天的潘纯钧和平时好像不太一样,走近看了看,她才知道哪不一样。他今天好看得很清晰,像把分辨率从720p调到了4k模式。

    “你今天是不是化妆了?怎么唇红齿白的?嗯,好像连内眼线也画了?”

    潘纯钧点点头:“嗯,今天怼脸的镜头多,所以画了个淡妆。”

    “技术不错,你自己画的?还是摄制组带化妆师了?”

    “当然是我自己画的。我们领导的预算里没有给我化妆这项,他大约觉得真男人从不化妆。其实这也不是多难的事,而且化妆这事就得自己来,毕竟还能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脸上的缺点呢?”

    谢巾豪满意地点点头:“知道拾掇自己,觉悟不错。”

    “我们要去王妃岛,反正船都包了,你要不要蹭船一起?”

    “好啊,闲着也是闲着。”

    王妃岛很小,只有7.5亩,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着王妃生前的别宫。

    潘纯钧面对镜头时就变得一本正经,全然不见一点平时插科打诨的影子。谢剑虹站在镜头之外,静静地聆听他讲述曾经这座岛屿主人的一生。

    肖淑明,一个汉族女子,生在成都,学在雅安,但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她是1927年生人,军人家庭的殷实出身给与了她读书的机会,十几岁时她的才华和美貌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肯定,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和校花。

    如果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她或许会作为一个拥有美貌的知识分子走完她平凡但绝不平庸的一生。

    直到一个叫喇波成的男人出现。

    他是一方土司,也是当年川康边防总指挥部彝务指挥,他年长她足足十六岁,在那个年代完全可以做她的父亲。

    他见过肖淑明后,被她的容貌和才华惊艳,立马提了亲,丝毫不顾她的年龄和未完成的学业。

    肖淑明那年才十六岁,她约了三个女同学一起离家去东三省参加抗日,但被家人追回,因为父亲已经答应了土司的提亲。

    她不同意,可是没有办法。所以她远嫁到了这个她一句当地语言不会的地方,来做什么劳什子王妃。

    她最后的努力是带了五十套小学课本和一架风琴,课本用来给当地群众扫盲,风琴用来陪伴自己。

    她几次要求回家,但是喇波成不同意,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了湖中央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在岛上她接连不断地生下了四个孩子。

    她不会当地的语言,也不会穿当地的服饰,她住在他为她筑起的“金屋”里,思念家乡和父母。

    她在每一个想走不能的日子里弹唱那首老师教过的《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何时才能欢聚一堂?”

    几十年后,年事已高的她面对镜头时云淡风轻地说道:“喇波成把我的一生都害在这里了,我这一生已经融化在泸沽湖里了。”

    在百无聊赖的岛上生活中她学会了摩梭语,也爱上了用枪,据说她的枪法好到泸沽湖的野鸭见了她都得赶紧绕开。

    好景不长,因为时代是莫之能御的洪流。

    解放后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她在一次次运动中经历着冲击,在孩子尚小时她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后,等待她的又是那十年的动荡,如果不是劳改所所长好心收留了她继续劳动,她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1973年,那个害她至此的男人去世,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1987 年,她的罪名得以平反,恢复了她的公民权利。

    五十四年后,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在她的努力下,当年她留不下的成都,她送孙女去工作了。

    暮年的她,面对着镜头平静地说出了一句“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往事悠悠,草木犹青,斯人已逝。

    谢巾豪望着眼前一度焚毁又再度建起的王妃别院,感慨万分。

    她问潘纯钧:“可她十六岁之后的人生,到底哪节算好呢?若以我的标准看,哪节都算不上。你说这样的一生结束时,她恨吗?”

    潘纯钧答她:“怎么会不恨呢?只是人到暮年,再恨也能心如止水地去恨了。”

    “虽然知道你一定会自恋,但还是想告诉你,你真的很会讲故事。嗯,或者说你也很会找故事。难为你为了做节目搜罗这么多故事出来。”

    “不止,泸沽湖这期节目里湖光山色是次要的,我喜欢这里人的故事,尤其是女人的故事。我做了三个专题,一个是今天的肖淑明,前两天还做了两期。一个是做纺织的阿七独支玛,还有一个是歌手杨二车娜姆。”

    “嗯?为什么尤其喜欢女人的故事?因为收视率更高?”

    “因为男人的爱恨太单薄了,单薄得我没有欲望对着镜头去讲述。”

    听到答案的谢巾豪会心一笑,又问道:“所以你这一期的拍摄结束了,要回家了吗?”

    “嗯,工作暂时告一段落。钟铮他们先回丽江休息几天,然后再继续拍丽江。我不打算那么早回去,我想多留两天。”

    谢巾豪不怀好意地问道:“工作都结束了,干嘛还赖着不走?赶紧去丽江多好,古城多热闹,可多漂亮女孩了。”

    “明知故问。行,那你和我一起去。古城不止漂亮女孩多,漂亮男孩也不少。灯红酒绿,靓女俊男,最适合你这种颜狗了。”

    “那我更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你杵旁边,我还怎么和人家搭讪?”

    潘纯钧咬牙切齿道:“你这人怎么还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啊?”

    “因为我饿呗。”

    钟铮又拍了一些空镜头,差不多收尾了。

    他们给二人留了一条船,乘另一条船先行离去,连船夫都一道走了。因为没有人喜欢自讨苦吃,想留下看小情侣腻腻歪歪。

    岛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两人随便买了点面包垫肚子,这本来是冬天用来喂海鸥的。

    游客们来去匆匆,忙着奔赴下一个景点,就他们二人无所事事地坐在长椅上。他们互相依偎着,好像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太阳下已经弥足珍贵。

    歇够了,潘纯钧忽然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旁若无人地开始自拍。原来依偎在他肩头的人起初以为他只是自拍几张,一抬头发现他拍的是两人的合影,立马飞速弹开。

    潘纯钧不满地小声嘟囔道:“我又不发出去,你慌什么?搞得好像要和我划清界限一样。我很见不得人吗?”

    谢巾豪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面对镜头的吗?”

    “啊?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别人拍你,原来你连自拍也不能接受吗?”

    “嗯,都不喜欢。拍照很奇怪,总感觉照片里面的不是自己,像是另一个人。”

    潘纯钧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镜头畸变吧。你是不是觉得你不上相?我也这么觉得,照片根本拍不出来你本人的好看。但是这有什么要紧的,你后期修一下不就行了?这不叫p图,这叫还原美貌。”

    谢巾豪不以为然:“没那必要,不拍最省精力。”

    潘纯钧把她耳边垂下的那缕发丝别到脑后,惋惜道:“好可惜,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合影呢。其实你不用太在意照片的美丑,只是留下回忆而已。你看刘亦菲,没有人会因为她自拍不好看就觉得她本人不好看。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好看,所以没关系的。”

    谢巾豪妥协道:“好啦,你喜欢拍照我帮你拍不就行了?虽然我不是一个好模特,但我可以是一个好摄影师。喏,那棵树,你站过去,我给你拍。”

    潘纯钧听话地站到了她选中的那棵树下,忽见她蹲了下去。

    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这样拍不是显腿长吗?”

    “那是五五分的人干的事,我不用。你就正常角度拍就好,再说了,你的身高之于我已经算仰拍了。你蹲下只会把我拍成螳螂,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

    谢巾豪无语凝噎。可他说得确实没错。蹲下来的镜头里他的腿占了屏幕的一多半,的确很像一只螳螂精。

    给潘纯钧拍照很轻松,负责按快门就行,因为他自己随意就能摆出各种自然又不尴尬的姿势。

    “潘纯钧,你知道你唯一的缺点是什么吗?是你太知道自己好看了,你甚至知道你哪个角度更好看。美人要美而不自知,你就不能在镜头前谦虚一点吗?”

    “不可能,真美人是不可能美而不自知的。从小到大,他所接收到的因为美丽而向他释放的善意就足够让他有自知之明了。退一步说吧,可能有凤毛菱角的美而不自知的女人,但绝对不可能有帅而不自知的男人。”

    “也是,你们男的的自信是不需要支撑点的,你们只要四肢健全就觉得自己长相中上。”

    正午的日头逐渐强烈,潘纯钧忽然想起了昨天谢英姿口中的蛇岛,他提议道:“你想去湖心岛看看吗?我们划船过去。”

    “湖心岛?上面有什么?和这里差不多吗,还是有别的有意思的东西?”

    潘纯钧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昧着良心编了下去:“上面很漂亮,百草丰茂,鸟语花香。”

    “就这?这有什么特别的?整个泸沽湖哪里不是这样?”她歪头粲然一笑:“不如,我们再爬一次女神山,我再陪你坐次缆车?”

    “不要!”潘纯钧抗议,然后轻摇着她的胳膊央求道:“走嘛,陪我去点没去过的地方不更有趣吗?”

    受不了他近乎摇尾乞怜的作态,谢巾豪答应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踏上的是怎样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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