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下来是第二天的事,谢巾豪说想回一次老宅,但只在周围的街道逛逛。毕竟房子都不知道易手几次了,她这个前业主只求能在楼下望一眼就行。

    叶家的宅子在老城区戴家巷,和她离开时的古朴清净不同,这条街如今已经被开发成一片游人必打卡的热门景点。

    “叶子,你家这也太旧了,怎么比我奶家那个苏联风格的老楼还旧?按说你们也不缺钱,何必住在这种虽然外面看起来好看但是里面肯定旧巴巴的屋子里?”

    “它还真比苏联年纪大,因为这是清朝留下来的房子,算起来有三百多年了。旧是这条街上的都是保护建筑,不能随便动的,明白了吗?”

    “啊?清朝?”潘纯钧是个很容易钻钱眼的人,他下意识地开始估算按照当地房价,谢巾豪到底因为那场无妄之灾失去了多丰厚的一笔财产。

    沿街的两旁开了不少咖啡店和茶馆,数量之多不免让潘纯钧觉得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已经进化掉了睡眠功能。比起丽江,他倒更喜欢这条短短的巷子,起码没有大差不差的网红店。

    伫足在一家叫文忠的小卖铺前,谢巾豪静静地抬头张望了二楼许久。

    她怅然若失地说道:“纯钧,楼上就是我以前的家,我从上小学开始就住这里。这家小卖铺的年纪比你都大,小时候我爸想抽烟都又懒得亲自下楼,他就额外多给我点钱让我帮他跑腿代购。”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上楼看看?”

    “没必要,已经是别人的家,我何必打扰人家生活?再说进去了又怎样呢,不过是徒增伤感。”

    小卖部的老板听到门外有动静,以为是有生意,便从门帘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隐约听到两个人在说楼上,以为是来看房子的,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来看房的吧?我是这的老街坊了,不是我夸,我楼上的那间房确实户型确实不错。你们如果有意的话,我陪你们上去看看?房东上周正好把钥匙留我这了。”

    “这房,在卖?”谢巾豪一怔。

    “是啊,挂中介有小半年了吧,也就是价格没谈拢,不然早出手了。怎么,你们不是来看房的?”

    潘纯钧反应很快,这简直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么好的台阶现在不下还等什么时候下?“是是是,我们的确是来看房的,想着买下来开个民宿什么的。”

    一直到钥匙的清脆声响起,谢巾豪都恍然如在梦中,她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还能有再踏足这间承载着她童年回忆的屋子。

    小卖铺老板还在热情地替朋友介绍屋子的格局,引导着逐屋参观,但其实只有潘纯钧在捧他的场,因为谢巾豪打从进屋起就像被困在了结界里般寸步难行。

    她难以置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的业主竟然没怎么变过屋中的陈设。除了有几件新添置的小家具,大件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甚至连桌椅板凳,好像都还是她当日匆忙离开时的老样子。

    她忽然有了种错觉,或许今天不是2019年,而是1999年,她不是经历了家变的谢巾豪,而是期待着新世纪到来的叶嘉木。

    她未曾一别数年,她或许只是替父亲下楼买了一包烟,又和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在楼下耽搁了些时间才上楼。后来的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她鬼压床般的一场梦魇。

    耳边忽然响起一句温情脉脉的关切:“叶子,你还好吧?”,将沉醉在旧忆中的她拉回了现实。因为能这样叫她的人,不会是二十年前的人,只能是她后来的家人和那个执着的傻子。

    “姑娘叫叶子?那你还真是和这房子有缘,很多年前也有过一任户主,他就姓叶,他们一家都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可惜啊,世事无常,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潘纯钧心中一凛,不好,他必然是见过少时的叶子的。那万一他认出面前的谢巾豪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招人疼爱的小姑娘呢?那他们今天可有的编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老板大概是年纪大了,也估计是谢巾豪这些年变了太多,他到底是没认出她,也没问出什么超纲的问题来。

    楼下的小卖铺不能长时间没人看,虽然是小本买卖,但是总要有人照应,于是老板便拿着钥匙先下楼了。他走时叮嘱他们可以再商量商量,离开时记得关好门就行,满意的话联系房东。

    “叶子,这是你父母以前给你刻的吧?这上面还有日期呢。你当时身高只有158?没想到你后来又窜了十厘米。”潘纯钧指着墙角一处从矮到高的划痕问道。

    谢巾豪摸着最高处的那道痕迹,大约只到她现在的鼻尖处,旁边刻着一串数字:158,1998.5.14。

    “嗯,我发育晚,所以后面长得猛一点。我爸最后一次给我量身高的时候还在发愁,他甚至怀疑过当年会不会在医院把我抱错了?他说他好歹178的个头,夫人也165呢,不至于女儿连长到160都费劲吧。我妈就骂他,说只要看看我和他如出一辙的德性,就知道是如假包换的亲父女。”

    潘纯钧从后面揽过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头,和她商量道:“叶子,我把这里买下来怎么样?反正也不贵,等以后你想家了,随时都能回来看看。”

    谢巾豪想了想自己说不准哪天就油尽灯枯的人生,顿觉凄惶,纵然她长居故里的那份心思,她真的还有能撑到那一天吗?

    她只能婉拒了他的好意:“不必了,都是过去式,人不能也不应该总把伤口撕开看看。”

    潘纯钧觉得今天的女朋友好像被人换了个胃,打从戴家巷出来她的嘴就没停下来过。先是一碗酸醋米线下了肚,他以为吃过了主食,后半日她肯定不会再碰米面了,至多炫点小食。

    他错了,大错特错,两个小时后她就以微信步数已经破万为理由奖励了自己一碗花生汤米干。她甚至先他一步吃完,还把碗底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没平日里留给他打扫战场的意思。

    又是一个小时后,她以下午茶的名义炫了一条菜包鱼。就在他觉得这下可以回酒店歇着了吧,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又自问自答地提议道那就佤族鸡肉烂饭吧,这个好消化。

    “叶子,你不能这么吃,以你平时的那个饭量,你的肠胃肯定会受不住的。来日方长,你要是想吃的东西多,我们完全可以多待几天,反正我还有几天假。你把你想吃的列个清单,后面几天你消停吃。”

    “来日方长?多好的词啊,来日,方长,可我还有多久的来日呢?”谢巾豪心里这样沉重地想着,嘴上轻快地应道:“好啊,我们多留几天。今天没事,反正有你在,要是撑坏了你记得帮我打120。明天呢,我要吃鸡豆花和薄荷炒牛肉,还有凉拌猪脚。后天呢,我要吃马帮菜。尤其是那道鸡豆腐拼腊肉,哦对了,茶叶炒牛肉下饭也超级香。”

    潘纯钧没辙,只能陪着她又去下馆子,不过最后这顿他有意控制她的食粮,瞅她爱吃哪个就把哪个碟子放得离她远一点,为此挨了好几回白眼。

    回酒店后他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谢巾豪现在的肠胃的确很脆弱。

    不久前还豪言壮志规划菜单的人已经在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白天吃下去的一多半估计都让她吐了个干净。那个放话说吃坏就打120的女人也早不知道去哪了,一听他说要带她去急诊,说什么也不去,再说就和他急眼。

    瞧她听见医院两个字眼圈都急红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去就近的药房买点应急的药,并且威胁她说如果再这么翻江倒海地吐下去,他就是把她打晕也得带去医院。

    不知道是不是医院两个字对现在的谢巾豪很恐怖,她的身体还算争气,在吃过药后一个多小时就没有再吐了。但她整个人脸色煞白,去洗手间照到镜子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手脚冰凉,整个人透着一种从太平间里跑出来的阴森。

    她躺上床,对神情担忧的潘纯钧命令道:“盯着我做什么?还不过来给我暖床。”这是她头一回发现他的妙用,平时她嫌他烫的烦人,今天正好,借他的体温给她渡点阳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聊斋里的狐狸,从人间随便捡了个模样过得去的男的带回家,就为了吸人家身上那口阳气。这么一想,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她这诡异一笑倒给潘纯钧吓得打了个冷颤,温热的手抚上她冰凉的额头,又贴贴自己的额头,疑惑道:“你这也没发烧啊,怎么跟烧糊涂了一样,都开始傻笑了?”

    她整个人瑟缩在他的臂弯里,还把比额头更冰的手放在他腰上,像冬夜归来的人在寻找炭火盆。

    她一边取暖,一边释疑道:“我笑你好像电影里那种赶考途中被狐狸精迷惑的白面书生,等发现我的真面目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乖乖地被我吸阳气。”

    “你,狐狸精?”潘纯钧笑着反驳她:“说反了,我们之间,我才是那个狐狸精。你早都中了我的迷魂散了,你还蒙在鼓里呢。不信你细想想,你是不是一开始对我爱答不理,现在又恨不得和我寸步不离。如何,我这只千年的狐狸是不是深得狐媚惑主的精髓?”

    她记得他的痒痒肉在哪,一边乱挠,一边义正严辞地说道:“好一个道行匪浅的妖精!快拿法海的那个电饭锅内胆来,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只妖精。”

    他笑得扭成一团,赶忙握住她乱挠的手,求饶道:“手下留情!就算人妖有别,我好歹侍奉了你这么久,怎么能狠心让那秃子把我收了去?天亦有情,留我在你身边,日日给你暖床,怎么不算替天行道呢?”

    “潘纯钧,我看你不是狐狸精,你是算盘珠子成精。日日暖床?你听听,多响的算盘啊。明明是你天天想爬我的床,你不承认就算了,还非得倒打一耙赖在我头上,好像我对你多上瘾一样。我要暖床我买个电热毯不就行了,要一个臭男人做什么?”

    “所以说我性价比高啊,你看看你现在只需要我一个人,就可以体验多项功能。我不仅能当电热毯,我还会炒菜做饭洗锅刷碗,我还能代替你那个小海……”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上了嘴巴:“好的,海豹先生。我知道你有多好了,不用再论证了。”

    就在谢巾豪觉得自己的体温回来了一点后,她的手机屏亮了,来电显示是谢剑虹。

    谢巾豪刚被撩拨起来的心忽然就冷静了,完了,她该怎么和姐姐解释她现在在普洱,在这个极有可能威胁她安全的城市,而起因仅仅是一个男人一时的心血来潮。

    正在她犯难要不要装没听见,等回去再慢慢编的时候,潘纯钧大约是瞧出了她的为难,竟然替她接起了电话。

    听到是他的声音,电话那头的女声声音低沉到了极点,她的怒意像海下隐藏的巨大冰山:“你们在普洱,对吗?告诉叶子,她如果还想要我这个姐姐,就让她自己接电话,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谢巾豪听到前半句后就开始想办法夺回自己的手机,可是潘纯钧怎么肯,他攥得死死的,一点机会不给她。

    他同样冰冷又克制地回复道:“对不起,不干她的事。我发誓在她来之前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是我铁了心要去见她父母,她拗不过我,才来找我的。”

    “潘纯钧,你真的知道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吗?你以为她把全部的实情都告诉你了吗?你知道她出现在普洱有多危险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当年那些毒贩也怀疑过叶嘉木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死,她只是借着一场车祸金蝉脱壳了?一具面容模糊的尸体,真的糊弄过他们了吗?你以为那些穷凶极恶的人都是傻子吗?这么多年了,我们家战战兢兢地尽一切努力想抹去她和叶嘉木之间的关系,就是为了她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好不容易到了今天,可你呢?你带着她旧地重游,招摇过市,是生怕她没机会暴露吗?你是不是非要害得叶家全家去黄泉团聚才甘心?”

    谢剑虹的声音没了一开始的威严,竟然染上了哭腔:“她只是你还在兴头上的女朋友,她如果出事了,你可能伤心个个把月就向前看了。你才二十一岁,真有那天,你可以潇洒转身,再找一个和她一样好看的,或许还比她更年轻比她更体贴的人过完后半生。可我呢?我们谢家呢?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父母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我已经人到中年,我父母更是土埋半截的年纪,她有个万一,你让我们全家怎么活?你到时候说句对不起,拍拍屁股回国了,你能想到我们会有多痛苦吗?”

    潘纯钧的神情严肃又认真:“对不起,谢剑虹,你每一句都骂得很对,我承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混蛋。可只有一点你错了,我和你们谢家一样不能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没有什么更好的人可以取代她。如果我知道实情,我也不会冒险让她回来的。”

    谢巾豪终于夺过了电话,她强忍着不适,几乎语无伦次:“姐,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你别生气。我现在,我马上,我买最近的车票赶回来。回去之后要骂要罚都听你的,你别哭了,好不好?”

    通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道:“谢巾豪,你现在就是偷户口本去结婚我都不意外了。他到底什么东西啊?值得你这么生死奉陪的?他救过你命吗?你别叫我姐,我不配,你现在心里除了他还有没有我和爸妈,大概只有你自己清楚。”

    不等谢巾豪解释,电话立时被挂断了。她慌了神,她的记忆中姐姐还从未这么生气过。

    潘纯钧没有被怒气凛人的谢剑虹吓到,倒是被眼前这样六神无主的谢巾豪给唬住了:“叶子,你别害怕,你姐她不是真的气你,她只是关心则乱,一时说话重了些。”

    谢巾豪开始掉眼泪,眼神恐惧又慌乱:“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然后下床开始收拾行李,潘纯钧不肯,强行把她又抱回床上,安抚道:“要回也是明天早上回,现在太晚了,城铁早没了。况且你本来就不舒服,哪能赶车?你现在好好睡一觉,我们明早订最早的车回去,好不好?”

    谢巾豪双臂抱膝,挨了姐姐的指责后她全然没了往日半分的主见,只不安地念叨着:“姐姐不要我了……纯钧,我姐不要我了,是不是?”

    潘纯钧瞧她这副样子心疼极了,把她拥进怀中,柔声宽慰道:“不是的,她爱你,不比我爱你少。她才不会不要你,她是怕你不要她,她害怕任何会失去你的可能。”

    “纯钧,我想现在就回家。你听到了吗?姐刚刚哭了,你知道吗?我认识她二十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这是第一次。她一定因为我伤心了,是我不好,我怎么能让她为了我担惊受怕呢?”

    “……好,我陪你回去,我去问钟铮借车。”他摸了摸她依旧冰凉的手:“你穿厚一点,不然她见了我,见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还得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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