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间,整座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皇后娘娘请了一民间医女为自己治不孕之症。听消息说,这位医女在京城的名头极响,于妇人之症上颇为厉害,这就让一些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已有了皇子的嫔妃,这其中就属陈、费二妃最为焦心。

    若皇后一直无子,按品阶论资格,将来的太子之位不出意料的话就是从她们二人的儿子中选出,可是如今却平添了变数,将来极有可能会出现一个嫡皇子和自己儿子争位子,而她们二人又无法探知清楚具体情况,大明宫上下将口风闭的死紧,只能从埋的细作口中模糊得知有个江湖女大夫进宫为皇后看诊,可是究竟结果如何却不得而知。

    在靠近太极宫的观云殿里,一位身着紫色蜀锦长裙,梳着望仙髻,头插两三根珠钗的盛容妇人此刻正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上正由宫婢仔细的为她涂着用凤仙花汁调好的蔻丹,涂好后用麻叶小心的包裹起来。

    她神情慵懒,但眼睛却分外明亮,此时她正在仔细听着面前跪着的太监打探来的消息,那太监说完之后,见主子迟迟不叫自己起身,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

    良久,那妇人才叫他退下,他赶忙退了出去。而那妇人却仍在沉思。

    “与乐康一道回京的女子,此事倒也有趣。还想生个儿子出来,哼,就怕你有命怀没命生!”随后冷笑一声,又合上了眸子继续闭目养神。

    邹漪此时正在皇后宫里为其诊治,今天的诊脉很顺利,皇后经过这些天的治疗明显性格开朗了许多,太医令此时也在一旁站着,但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有些愣愣的,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医。

    “娘娘的脉象稳定,再过段日子一定会有好消息,这段时间还请娘娘莫要着急,一定要保持心绪平和,不然这些天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邹漪收起脉枕,语重心长的说道。

    皇后轻点臻首,应了她的话。邹漪告退后,在殿外被太医令给拦下了,说是有事找她。

    邹漪有些不耐,这些天不知被这人缠了多少次了,他也不和自己谈皇后的病症或切磋医理,只是不断旁敲侧击的问自己的来历和身世。

    邹漪开始是秉着同为娘娘看病的想法和他好好说话,不论他问自己什么自己都好好回答,可是后来他问的问题越来越刁钻,甚至问起了自己亡母的姓名和生卒年,这让她不免有了些火气,但看在这人身为太医令的份上,不敢发火,最后还是找借口脱身。

    今天又被他拦住,她想快步离开的意图落空,只好回头,与其拱手,随后僵笑道:“黄太医,如此匆忙的叫住我,不知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只是想请问邹大夫,娘娘的病症您真的有把握治好吗?”黄太医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门道。

    邹漪有些意外,本以为这老家伙又要和自己闲扯,没想到却突然问起了皇后的病情,可看他的表情,好像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治好娘娘的病,难不成,他知道些什么?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邹漪开始也觉得奇怪,皇后身体明明好得很,为什么会这么多年都无法有孕,太医院以这姓黄的为首的几个太医都说是心绪所致,下面的人也只能随声附和,可是要说这里面没有人发现,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邹漪看过娘娘的病症之后,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她估计应该是宫里的某个人和眼前这人暗中打了招呼,让他拿皇后心情不好的原因来解释皇后为何一直不孕,暗中根本不用做什么手脚,只要一直拖下去,等到拖过了合适的年纪,就算到时被人揭发,皇后就是想怀也怀不上了。

    到时候就算是被人揭发(譬如自己),也可以用自身老眼昏花、医术不精来推脱此事。谁都知道他们这一群太医每年接治的病人数量、见过的病例与她这样的民间大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算有的人医术高超,但做了太医后有的一年也接治不了几个病人,医术难免生疏,不能看出皇后娘娘的病其实就是几副药就能解决也情有可原。

    可是一想到这,邹漪就毛骨悚然,究竟是谁,能把手伸这么长,连面前这位太医院之首有可能都受其驱使,她现在又无比后悔,自己真不该掺和进来。

    所以邹漪此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装傻:“娘娘的病情我自是有几分把握,在外行医时见过相同的例子,如今只能勉强试一试。娘娘承诺过,要是能让她怀上龙嗣最好,要是怀不上,她也不会怪罪民女,事后还会给民女一大笔钱作为赏赐。”接着话头一转,递到黄太医跟前:“黄太医是民女的前辈,这些日子跟我一起为娘娘看诊,不知您又有何看法?”

    黄太医被这么冷不丁一问,心里发慌,此时只能说道:“和邹大夫看法相同。”

    邹漪心中嗤笑,跟我看法一样,你哪来的脸。自己开始诊治时你们个个眼睛瞪的比牛还大,怀疑贬低的风凉话暗地里没少说,如今竟还厚颜无耻的想来摘桃子,你想得倒美!

    邹漪嫣然一笑:“黄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威望素著,既然是您说的,那必然是可信的,想必娘娘很快就能怀上龙嗣。”

    黄太医没听出这是反话,还觉得邹漪这是在夸自己,恬不知耻的说了声“不敢当,不敢当。”

    二人就这么互相恭维了几句,等到将此人送走,邹漪立马变了脸色,转出宫门,搭乘皇后宫里的马车出了宫。

    一出朱雀门,邹漪就自觉的下了马车,步行回百草堂,待到快要靠近百草堂大门时,就看见大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而此时站在门口的孙先生正脸色涨紫,他的左右还站着她前些天刚挑回来的药童,各自手里拿着家伙,连竹茹和南星手里都拿紧了药杵,警惕的盯着面前这一行人。

    “孙承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欠了我们东家这么多银子,到这会儿一文钱都没还,如今你倒是人模人样,还开始给人家看病了,呸!你这穷酸货,不还清银子,你还想看病挣钱,做你的春秋大梦!弟兄们,给我把这砸了,一件东西都别剩下!”一个满脸横肉的地痞无赖扯着嗓子喊到。

    “我看谁敢!”就在这群人要一拥而上时,邹漪大吼一声,人群纷纷朝她望来,竹茹和南星看见自家姑娘回来了,都丢了手里的药杵,快速向她跑来,人们都快速的让开了一条通道,邹漪在两个丫头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场中。

    那地痞刚看见邹漪时,脸上不易察觉的流露出一丝淫邪之念,可当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后,他随即掐灭了这个心思。

    只见其斜飞入鬓的眉角下,眼睛突然变得凌厉起来,脸上不怒自威带着压迫,目光陡然转向他们,让他们这一伙人都有些被这小姑娘给镇住了。

    邹漪进到百草堂里,放下药箱,然后走出大门,目光从这一伙人当中一一扫视过去,霎时间就盯牢了刚刚那个扬言要打砸百草堂的地痞。

    “小女子是这家医馆的主人,刚刚出诊归来。不知究竟何故,我这医馆如何得罪了诸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上门打砸,煌煌圣威在上,按国朝律法,蓄意寻衅滋事者,笞四十;若伤及他物殴人者,杖六十,你们难道都想吃刑杖吗!”邹漪喊的中气十足,有几个胆小的被她的气势唬的连连后退。

    刚刚那个叫嚣的无赖此时站在了众人最前面,此时他头也没抬,气焰也消下去大半,可他仍旧梗着脖子:“姑娘莫要用大话吓人,我只是为了给我东家讨回欠债,纵使手段硬些,可说到底也没伤人毁物,哪里就用的着惊动府衙。既然你是这家医馆的主人,那这孙承庭可是你这医馆的大夫?”说着就用手指着孙承庭。

    “不错,孙先生前些日子被我延揽,现在已是我百草堂的坐堂大夫,我是他的雇主,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你刚说孙先生欠了你东家银子,可有字据为凭?”邹漪打了个手势,拦住了想要上前辩解的孙先生,让他放心,这事让她料理。

    那人听完邹漪的话后,登时从身边一高瘦之人的手里扯过一张纸,然后恭敬递上前来,邹漪接过,展开仔细阅览,看完后略带嘲讽到:“就这些?”

    那人见她是这个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孙承庭当初没钱时借了我们东家二十五两银子,后来逾期未还,按契约所说,逾期欠款翻倍,所以现在理应要还五十两,姑娘可认?”

    邹漪点头,转头吩咐竹茹去拿银子,不一会,竹茹就拿了个小布包回来,邹漪接过时竹茹还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邹漪会意,拿着布包递给了那人:“这是五十两银子,里面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就当是请诸位喝茶了,你可以清点一下。”

    那人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见是一块块束腰蜂窝状的银锭,还有几个石子大小的碎银,心头一喜,然后赶紧作揖称谢:“姑娘果然是爽快人,如今欠款已清,那小人就告辞了。”说完就要退走。

    “且慢!”邹漪喝住了他们。

    那人不知邹漪为何要叫住他们,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邹漪当着他的面,将那张字据给撕成了粉碎,然后问那人:“足下干嘛这么急着走,不知可否留个姓名?”

    那人弄不懂邹漪的意图,但还是说了名字:“小人姓刘,单名一个二字。”

    “刘二…”

    邹漪细细思索这个名字,然后灵光一闪,记起了这个名字:“我记得常乐坊有个巷子,里面住的全都是专门□□闹事,追债窝访的汉子,他们中的一个小头目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不知足下……”

    那人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你什么意思。”

    “一个横人堆里的头子,却不知在何时成了别人的家奴,喊别人东家,专门帮别人上门寻衅,事后,几枚铜钱、几块碎银就打发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可悲啊。”邹漪脸带笑意,但那笑容不达眼底。

    那人脸色已变得煞白,他似乎被人戳了痛处,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事到此为止!孙先生欠的钱已经还清,若是下次你们还敢上门来闹,不管你又换了哪个东家,除非你们不在京城待了,否则,我一定让你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邹漪收了笑意,语气森寒,让人毫不怀疑她能做到。

    刘二赶紧点头应是,然后在周围百姓戏谑的目光下,带着收下灰溜溜的离开了此处。

    在百草堂大堂之内,此时只剩下邹漪主仆三人和孙承庭,孙承庭此时如坐针毡,不敢去看邹漪的脸。

    “孙先生,还记得我曾说过,你既诚心来投我百草堂,你的过往我一概不问,今天那些个无赖已经被我打发了,不过那五十两银子却需由你承担,你可有异议?”

    孙承庭如蒙大赦,刚才他唯恐邹漪会让他走人,此时听她说只是让他负担那五十两银子,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在下无异议,东主能不计前因,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下,在下感激不尽,那五十两银子就从在下的月银里扣,直到还上那五十两为止。”

    “不,我不需要用你的月钱来还账,我只想与你续契三年,以后月银照发,不过要等六年后你才能离开百草堂返乡,不知先生可否愿意。”邹漪真诚的发问。

    孙承庭想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邹漪,这次的续契并未签订文书,而是彼此间有了默契,将契约立在了心里。

    不是邹漪不想知道孙承庭的过往,而是她其实都知道。就在他们二人刚见面那天,乐康就把此人的所有过往都查出来了,写在了那几张纸上,邹漪还记得自己刚刚看到那些事时自己脸上的表情。

    孙承庭之所以药道造诣那么高,不仅仅因为他博学多识,更在于他有一个天下医者皆羡慕不已的身份——他是药王后人。

    他的高祖曾被天下人尊称为“药王”,一生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可惜后人不济,能传他衣钵者寥寥无几,以至门庭败落,他不得不离乡外出,四处游历,想找个立足之地。

    到京城后,他本欲大展身手,可惜时运不济,被京城几家有名的医馆联合排挤,导致没人找他看病。后来他又借了一笔钱,想开个药铺,以卖药为生,可是又遭同行针对,钱也赔光了,后来只能靠给别人抄书为生,勉强维持生计,直到后来遇到了邹漪。

    所以邹漪十分同情他,也十分珍惜这个人才,因此才会想把他留住,毕竟,这是首位来投奔自己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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