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午饭,季夏和伏月进来收了碗碟,然后端了两个铜盆进来,邹漪和乐康二人各自洗手净面,洗毕后两个丫头退了出去。

    用手拢了拢袖子,邹漪看着乐康,“公子觉得我做饭好吃?”

    “不敢蒙骗姑娘,要我说,姑娘的手艺比起宫中御厨也是不遑多让。”乐康一本正经的夸赞道。

    “别别别,我可不敢跟御厨比厨艺”都把邹漪夸的不好意思了,心里暗自腹诽,自己的手艺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在民间也许算得上一绝,但说比肩御厨她是万万不敢的,看乐康颇得圣眷的样子,帝后怎么说也该赐了他几个御厨,想必是御厨做的菜吃腻了,来自己这儿…换换口味吧。

    邹漪面色一阵变幻,乐康也在一旁观察,就在他要开口时,邹漪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派人来我这学厨艺还是算了,若是公子喜欢吃我做的菜,等到我休沐有空时,派人去公子府上请公子来我这用膳如何?”

    学艺是不可能的,笑话,自己一个看病大夫,又不是厨娘,教的哪门子厨艺,再说了,他府上又不是没人精于此道,自己还是不要跟别人抢饭碗了。

    乐康面色一喜“既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聊完这件事,又就着最近京城中发生的有趣之事说了会儿。比如哪家又有人成亲了呀、城中哪里又多开了几间好吃的糕点铺啊、城里蹴鞠赛事不拘男女一起参与谁又赢了啊等等,相谈甚欢之余不禁忘了时辰。

    两个时辰后,邹漪才将乐康送出了府,二人惜别时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晚间竹茹和南星回府时,正好赶上晚饭。邹漪亲自下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乐康带来的赏赐,反正她一下午都挺乐呵的。

    将菜端上饭桌,季夏和伏月两个退了出去,此间就只剩下了邹漪和回来的二人。

    邹漪为她们两个盛好了饭,招呼两人坐下,问了问她们与孙先生出去进药的情况,现今药市的行情,然后还好好的称赞了她俩一番,还说要给她们两个涨月钱。

    竹茹眉毛微蹙:“姑娘,您近来给京城的贵人看病,虽说得了不少赏赐,可是还有百草堂那么多人要养呢,我和南星只是做了些捣药抓药的活,您要是想涨月钱,就给孙先生涨些银子吧。还有季夏和伏月,她们这些日子打扫庭院也未曾懈怠,要不也多给她俩些银子。”

    南星点头表示赞同。

    “也好”邹漪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提议,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匆匆几口扒干净饭后,起身去了卧房。

    竹茹和南星看这架势,也明白姑娘这是有什么东西要交代,所以也快速吃完了碗中的饭,在邹漪回来前将嗓子眼的饭吞了下去。

    那是一个匣子,看着不怎么起眼,竹茹不曾见过,南星同样没见过。

    看着邹漪打开木匣,两个丫头定睛望去,看着是一叠纸,邹漪递了过来后,竹茹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但马上又睁大了眼睛。

    随着她的目光将匣子里的纸张览尽后,表情反而淡定了“姑娘,乐康公子来过了?”

    “不错,这就是他今天送过来的,说是陛下给的赏赐。我的钱一向是你管着的,所以这些钱先放你那,你可要藏好了,要是不小心弄丢了我哭都没处哭去。”邹漪双眼冒金光。

    竹茹心里合计了一下,不由暗自咋舌。皇家真是有钱哈,赏赐就是大方,这不,夫妇两个赏的东西前后加起来都超万贯了,难怪姑娘这么兴奋。

    “姑娘,你不觉得,这赏赐给的似乎有点多了。”竹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

    邹漪眨眨眼“多吗?毕竟是皇家,皇后娘娘又好不容易有了龙嗣,陛下高兴之余多赏赐了些也不是很难理解。”

    “咱们来京城这么久了,见过不少人,奴婢也打听过了。京中像太师、太傅那样的一品大官,俸禄除去杂用、禄米、防阁、庶仆,每年到手的现钱也只三百多贯。可…可这动不动就几千贯几千贯的赏赐,姑娘,你不觉得,陛下和娘娘给的确实有点多吗?”竹茹略显忐忑。

    竹茹这么一说,邹漪也有些动摇“那你的意思是,咱们把这些钱…还回去?”可她心里万般不舍啊,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既然收下这些钱,那就绝没有还回去的道理,收人钱财,替人解难,您既然已经收了钱了,只要帮皇后娘娘安好胎,那就算不辜负陛下和娘娘给的赏赐了。”竹茹跟个军师一样为她分析道。

    “有理,就按你说的做吧。”邹漪松了口气。

    若非竹茹提醒,自己也未必发觉这一点,是自己疏忽了,怪自己,谁叫自己见了钱就走不动道。唉~既然自己已经不愁吃穿了,那就多做点善事吧,不然拿着这些钱自己也于心不安。

    之后的日子里,邹漪努力践行着自己的承诺。

    每天无论多晚,只要自己还有力气,对上门求医的人来者不拒。

    她的诊金降了一半,药价也降低了一些,维持在不亏本的边缘。对于一些实在出不起钱的病人干脆免了费用,那些人感恩之余也送了不少自家特产给自己。

    她教导百草堂里的大夫和药童见到客人要尽量和气些,但受了委屈也别忍着,自己虽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来的人要是刻意捣乱的通通送去见官。

    她让孙先生招揽的大夫也有了眉目。一共是两位大夫。

    一位姓葛,自称是抱朴子后人,三十上下,境遇和孙承庭出了奇的相似,经过乐康的查探,邹漪对他的自述信了大半,然后又经过自己的考验,邹漪除了对他是抱朴子后人仍然存疑外,其他方面基本打消了疑虑。

    另一位是个妇人,河东潞州人氏,姓吴,四十出头,丈夫早亡,未留下子嗣,自己也没有再嫁。

    她后来回娘家寡居,一段时间后娘家嫌她吃白饭,安排她到庵堂做姑子,她不从,又回了夫家,在离她丈夫坟头不远处搭了座茅屋独自生活。

    她丈夫因没有子嗣而亡,所以进不了祖坟,坟茔只能找块地方草草安葬。她少时进过药堂当学徒,所以丧夫后以为妇人看诊和接生为业,十几年下来,在她夫家那一块也算小有名声。

    五年前她夫家那块遭了灾,死了不少人,灾荒之下她也没了营生,不得已她又只能回娘家讨口饭吃,但此时她父母皆已过世,娘家早没了她的位置,无奈之下,她只能一路乞讨来了京城,之后凭着一手为人接生的本事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勉强饿不死。

    她在来京城的途中收养了一个孤儿。

    那时她连自己都养不活,但就是不知为何,在冰天雪地间看到那个小女孩满眼望着自己的样子,她突然回想起自己这半生,心中无比酸楚,紧紧将她抱在了怀里,之后就养在了身边,并为她取了个大妮的名字。

    但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吴氏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的女儿一定要读书识礼。

    她凭着自己当学徒时认识的中药名字教女儿识字,等到自己教不了了又觍着脸让她家隔壁的私塾先生容她女儿能在他教书时在一边旁听,自己按月给钱,之后因为一件事,她再也无力支撑女儿念书的钱了。

    她算不上个正牌的大夫,到京城后被好多人当成骗人的药婆。后来遭人诬陷,说她开的药治死了人,赔光了自己积攒的钱不说,还被人抓进大牢差点死了,后来弄清案情,原来是那家夫人想害死丈夫的宠妾所以拿她顶缸,她被放了出来,但她也怕了。

    她之后再也不到别家出诊,别人上门求诊,她开的药方也都做了留档——她那时被人诬陷也是因为她当时开药方没有留备份,所以被人轻易寻到了错处陷害。时日一久,她赚的钱也少了,她女儿也就不能再学习了。

    直到最近百草堂招大夫,不拘男女、不限年龄,所以她才想来试试,想着一个大医馆的大夫赚的钱应该比自家当妇医赚的钱多。

    等到她来面试,且不带丝毫隐瞒的说出了自己这半生的遭遇后,邹漪当及拍板,将她聘为了百草堂的大夫,但她的情况邹漪还是请乐康查了一下。虽然她说的煽情,但自己谨慎些总没错。

    邹漪抚了抚吴氏的手,看着她脸上充满了远超她年纪的沧桑,又转头看向了葛先生,心中一思量,随即有了决定。

    “孙大夫刚来时每月月银三两,春秋两季和过节时都有银钱补贴。之后他干的不错,如今他的月银涨到了每月五两,以后要是百草堂扩大了规模,或者要去别州开分堂,那孙大夫就是分堂的坐堂大夫,月银还会接着涨。”这话一说完连孙承庭都惊了一下,百草堂要开分堂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现今百草堂正是起步之时,你们二位能来投奔我,足以证明你们看的起我,所以…”邹漪看向了葛先生“葛大夫医术我已见识过了,就连孙先生都在我面前称赞不已,既如此,你的月银为每月四两,其余待遇皆与孙先生一样,日后要是干的好了,我一样给你涨月银。要是没意见,我们当场立契签名,去官府出具文书,如何?”

    葛先生听了半晌,也明白邹漪这是真心想招揽自己,对于早已被京城医馆排挤透了的自己,这无疑是最好的待遇,应了下来“多谢东家,在下无异议。”

    邹漪颔首,接着又看向了吴氏,在对方瑟缩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吴夫人,你的名字我在坊间也有所耳闻,你在妇人之症上堪称圣手,不仅药到病除,进京数年来为许多妇人接生,好多人家视你为救命恩人,可见你医术精湛、品格高尚,你还有个女儿要养。既如此,你的月银也为四两,百草堂东厢还有个空房子,你要是愿意就住进来,不收租金,你女儿可来我百草堂干活,每天可食一餐,我会吩咐我两个丫头教她识字,她也不用去私塾遭人白眼了,把钱留着给女儿攒着吧,养孩子花销着实不小。”

    吴氏感激涕零,当及就要跪下,但是被邹漪扶住了:“夫人这是折煞我了,你我为雇佣,而非主仆,怎能跪我。”

    “当不得夫人之称,东家仁善,是妾和女儿的福分,怎敢不下跪。”吴氏说着就要再跪。

    邹漪还是扶住了她,脑子一转,然后说道:“吴娘子你女儿在哪,让我看看好不好?”

    说到这个吴氏也顾不得下跪了,立马风风火火的出去把女儿牵了进来,然后就按着女儿的头要她下跪磕头。

    邹漪:……

    邹漪无奈,也没让她下跪,把她扶了起来。

    女孩怯生生的,身形倒是不弱,脸色还好,没有那些贫家子脸色的枯黄之态,跟她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来也是吴氏把好的都让给女儿吃了,自己反而瘦骨嶙峋,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下。

    “你就是吴大妮?”邹漪很和蔼的问到。

    女孩儿望着母亲的脸色,鼓起勇气应了一声“是。”

    “今年几岁了呀?”

    “过了年就进九岁了”

    “认了多少字了,还记得吗?”

    “夫子讲过好几遍《千字文》,但我太笨了,没记住多少。”

    看着这女孩儿天真无邪的小脸,自己也陷入了回忆。

    邹漪只是个女儿,但她父亲对她教育方面毫不含糊。

    那时她只有五岁,邹夫人尚在人世,为了让女儿不无聊,每天都拉着她指着一张张写着大字的纸教她念字,她一学就会。

    后来她渐渐大了,邹大夫在忙碌之余也发现了女儿在学字方面的天分,所以就亲自教导她。

    邹父虽说是个大夫,但论学识还是不差的,要是去考科举应该能中个秀才,但因为身份所限,再加上要养家糊口,也只能作罢,亲自教导女儿启蒙绰绰有余。

    她第一本用来练字的字帖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本看着很古朴的《急就章》字书,据说是父亲小时候拿来练字的,她用的时候也很小心,因为这字帖看着也很有些年头了。

    后来她七岁时,父亲开始教她读《诗经》,她那时根本不懂那一首首诗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听父亲说,她此时年纪小,心思纯净,记忆力又好,一首诗读几遍应该就能熟诵,再跟着多念几遍就会背了,意思不懂没关系,这时候趁着记性好多背些诗,以后对她总会有好处的。

    她幼时跟身边同龄女孩所接受的教育有着很大不同。一些有些身家的家庭教女儿根本不会让她学很多字,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会认些常用字就行了,之后只会让她们学针织女红和管理账目,然后出门交际时再多往那些出身高贵的夫人眼前凑,她们所学所知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嫁个好夫君,以后打理家事,相夫教子,孝敬翁故,过“体面”的生活。

    有些女孩父亲是有官身的,他们也会让女儿多学些东西,多认些字。聘专人教女儿琴棋书画之外,也会用一篇文章来教导女儿,那东西多半是汉代班大家的《女诫》。

    邹大夫对《女诫》嗤之以鼻,从不让她读。

    不可否认,邹大夫也觉得女诫里面有许多教女子为人处世的道理,但其中有些句子让邹大夫无法苟同,所以他就没让邹漪学这个,邹夫人无比支持。

    什么“谦让恭敬,先人后己,忍辱含垢,晚寝早作,正色端操,以事夫主”,什么“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

    堕阙”,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虽说看似处处以男方为尊,以夫君为天,但还是让邹大夫十分不爽。

    他的女儿今后嫁人可不是给别人当牛做马的,要是女儿嫁人后没了自我,只知舍己为人,那和奴仆有什么区别,干脆不嫁!女儿要是不幸没了夫君,还不能再嫁,这是什么道理,自己又不是把女儿卖给别人家了。邹大夫气愤于《女诫》里的句子荼毒女子不浅,同时也感慨这位班大家为人的割裂,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位撰写过《汉书》,当过太后老师的一代大家在晚年为何会写出这样的一篇文章,还让后世无数女子奉为圭臬。

    她之后的习字字帖是《千字文》,父亲带着自己读《九章》,后来她的字帖换成了《启蒙记》,等她练完这本字帖后父亲又为自己讲解《孝经》,自己只听了个一知半解。

    后来邹大夫曾试着自己为女儿讲《论语》,但又怕自己的学识误了女儿,所以他后来花大代价请了大儒教女儿读书,又凭着自己行医多年攒下的人脉和邹夫人的走动为女儿请了老师教女儿琴棋书画。

    虽然他十分瞧不上这些花架子,但他也教导女儿,这些东西可以不用学精,懂个大概就行,她可以不精于此道,但不能不会。

    就这样,她从五岁起开始识字,六岁开始,每日除了习文练字,诵读诗书以外,她还要抽时间跟在父亲身后看他给人治病,自己在一旁看着学习,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才有着底气和骄傲,这不仅是对自身医术的自信,更是对有这么一个好学的女儿的高兴。

    回想起记忆中父母的样子,邹漪不禁黯然,看着眼前的小孩,她伸手好好的抚了下她的头,转过头吩咐竹茹“将我房中那本《千字文》的字帖拿来给她,文房四宝也准备一套,光读不写哪能学的会呢。”

    女孩接过字帖,跟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笔墨纸砚则是让吴氏收下了,还让她纸墨用完了来自己或竹茹这拿,不用不好意思,吴氏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但最后终于没有下跪。

    吴氏心里激动,手里的东西也用布细心的包裹好捧在怀里,邹漪看着她显得空荡的衣袖,出声提醒“吴娘子,你现今也算是我百草堂的大夫了,钱绝不会少了你的,今后的日子也不用再过的紧巴巴的了,所以你也该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该买的该用的不要吝惜银子,以前是朝不保夕没办法,今后要是让外人看到你这个样子给人诊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你。”

    吴氏听后低头称是。

    邹漪又看了看那女孩,想起她的名字,又向吴氏问道:“你女儿的名字叫大妮,不知这是个大名还是小名。”

    吴氏被她问的一愣,随即就想说“是大名”,但又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向邹漪请求道:“是个小名,妾识的字不多,当时收养她时只能起个小名先叫着,本想着后面再找个读书人取个大名的,东家既然问起,能否请东家给这丫头取个新名。也算是让这丫头沾沾福气,求个平安顺遂。”

    “也好”邹漪应下了。

    随后想了一下,看着这女孩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灵机一动,想起了《说苑》里的一句话。

    “美哉德乎,姚姚者乎”,这个“姚”字,似乎很符合自己对她的期望,邹漪逐渐坚定了目光。

    “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就以这个姚字为名,你今后的名字,就叫吴姚好不好?”邹漪认为自己取的名字还算不错。

    “吴姚…吴姚”女孩念了很多遍这个名字,然后就跑向吴氏“娘,我有新名字了,我有了一个叫“吴姚”的新名字了。”

    吴氏也高兴,东家给女儿赐名,这算是正式接纳她们母女的意思了(这是吴氏自己的猜测)“多谢东家赐名。”

    邹漪微笑点头。

    之后,邹漪和葛先生和吴娘子去了官府立了文书,吴氏母女二人也住进了百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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