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了,染了一片枫林,高低不一的塔尖山峦般重叠,圣洁的大教堂伫立在这万顷枫林的正中央。

    车队抛下了仪仗,由天际边的穿梭站疾速驶来,将地面积压的枫叶卷起,波浪般向两侧的道路荡去。

    在林中隐居的修士不知多久前便等在了道路两边。

    白袍红林芳菲色,将世界困在孤独的寂静中,直到飞驰的车队闯过。

    不久。

    圣钟的鸣泣,在整个枢梁主星回荡。

    自天空之上,到海面之下,金边玉面的部队迅速集结,没有缘由,也没有动员,只是神官走到阵前,用印器沾起熔炼的黄金,在每一位战士的胸前贴铸上神圣的祷词。

    枢梁守备舰队的旗舰上,建立着一座盛大的教堂,钟声无法传递,便换做了功率极大的信号灯阵列,对应着祷告和神圣的光线,正在轨道外穿梭。

    海底的封闭舱震动,掀起绵延百万里的气泡群,等待平台升出海面,硕大的,航母一般的平台从中裂成两半,滑进海中,升上来的是一座座冲天巨炮。

    在炮管上垂下巨幅的随风飘扬的长条祷词。

    它们被海浪打湿,却如何都洗不去神圣的词句。

    “大教司,从轨道外到海底,我们的舰队、轨道部队、陆空、海基反轨道系统已经全部集结准备完毕,并进入既定作战位置。”

    大教司站在日复一日讲经布道的大教堂中央,沐浴在那永未断绝的圣光里,用他那怜悯的目光看向他的信徒。

    “审判庭,方知意。”

    “在!”方知意站在两侧的神官中站出,跪在正中。

    “不要为难我们的信众,宽恕所有的逃亡者,至于背叛者……”

    嘭——

    “不可饶恕!”

    方千秋渗透来的义兵一批批被捆上刑场,污血溅在审判天使的黑纱上,没了踪影。

    “陛下,请陛下速做决断!教权合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年成令跪在大殿前,年迈的身躯在夜风中颤抖,拐杖跌落,从长阶上滚落。

    “年大人,还是回吧。”史景津从长廊的阴影中走出,扶起已有些僵硬的年成令,“此刻虽有统权缘由,可妄动教权必会引起朝野动荡,届时,陛下平衡多年的朝局又要扑朔迷离。”

    “陛下!!臣不甘,臣不甘啊!!”

    “陛下!!!”

    年成令颤抖着,离那扇薄薄的大门越来越远。

    “年成令!史景津!陛下口谕!!”

    内官的身影藏在高阶上,只有高昂的声音追下。

    年成令忙甩开史景津的搀扶跪伏在地上。

    “教廷之事已有定论,两位爱卿莫要焦虑,前路任重而道远,自有建功大事离不开卿之助力!”

    呲——

    气阀舱粗暴的平压声将陈宁生从睡梦中惊醒,这个轨道上的安全屋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

    哒——

    哒——

    军靴的厚高跟踏在钢板上,踏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一步步走近。

    “陈指挥使,我是你的督察官,枢梁林氏,林晚意。”

    陈宁生用那双熬出红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英姿飒爽的贵族小姐,用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警惕心一点点将她表现出的人格分解。

    “我的副官呢?”

    “陈大哥!”宁浒从门外冲进来,在林晚意身边掠过,“陈大哥,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有好一些吗?”

    “没事,都结束了。”陈宁生用尽力气挤出个惨兮兮的微笑,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下晕了过去。

    “医务官!”宁浒吓呆了,将陈宁生接在怀里,林晚意快步走出这个压抑的小房间,在随行的亲兵中拉出医务官,“不准哭!”

    宁浒已经滑出眼角的泪砸在陈宁生油透了的头发上,不见了踪影,他强忍住,将数不尽的悲伤框在眼睛里,一圈圈打着转。

    “听好了,有我在,他不会有事。”林晚意把他拉到一边,让医务官检查陈宁生的身体,宁浒像个孩子,忐忑地站在那,探出目光看向林晚意身后的陈宁生。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宁浒听不出真假,他只能看着她的眼睛,他看不懂,也看不透。

    他只能赌,也必须去赌,没得选。

    “我会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只希望,有一天你要做什么,能念在我甘愿做牛做马的情谊上,哪怕有那么一刻,心慈手软……”

    林晚意本没放多少心思在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副官身上,此刻,却终于肯低下头,好好看看他了。

    片刻,却只是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轻笑。

    “我不需要。”

    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宫殿群,筝迁锦坐在镜子前,有些生涩的为自己上妆。方千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却只是等在妆室外,听着,等着。

    “陛下,林家小姐已经接出陈小将军了。”

    内官小心翼翼地凑到近前,低声禀报。

    “嗯,司烟和柳挽溪离开殷都了?”

    “天不亮就离开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刻也不怕我再召外封臣进宫了。”方千秋走出大殿,目光越出宫墙,看向初升的太阳,“让彭诚舒做好准备,北方的局面到时候动一动了。”

    “小姐,方千秋一定不会再召外封臣进宫了吗?”戴卿黎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哪哪都是纰漏。

    “昨日之后再召外封臣,只可能是他要走下一步棋,本就要支开我们不说,真要如此反倒倒是给我们打了信号。”柳挽溪抿去多余的唇红,将染着唇印的薄纸放在桌上。

    “陈姐姐的线断了,枢梁教廷现在很危险,向五号渡枢空间站群增兵,随时准备接管渡门七和连舍十四,以增援枢梁星系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日夜兼程,司烟躺在液态舱中,在各个跃迁隧道之间,全舰从未停过亚光速极速巡航,除去补给和维修,从未停歇,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北方,为方千秋新的阴谋做好准备。

    “各位同志!很抱歉,你们中许多人可能刚刚从新兵连完成特训,获批第一次离开轨道的假期。”北方边境沿线的最高指挥官只剩下李藏沙,此刻主宰着未来的命令只能落到他的桌案上。

    维持北方的优势,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不限烈度的威胁。

    “就在昨天!殷都发生了许多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冲突,可这些简单的冲突,带来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极有可能在未来,或许就是明天!威胁到我们的存在,威胁到殷帝国内部最后的人民力量。”

    “无论是北方舰队,还是卫戍集团,散在各个防区的战斗单位都已经枕戈待旦,可能够任意调动,随机应变的舰队,只剩下我们!偏偏我这个指挥官,没有被殷都牵制,那我们就要成为北方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中,最大的变数!”

    “同志们!准备!准备面对战争,准备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鲜血,在历史上,写下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番号!!!”

    卫明柊在台下站得笔直,他看着他,和第一天见面没什么分别,从连舍十一到渡枢四,距离不远,时间也只有短短两个月,可起伏的经历,好似在风暴中求生,他自己渐渐走出了卫家,变成一个彻底独立的人,而李藏沙,却好似一直都是那个为了某个理想奋斗的少年将军。

    他就应该站在那,意气风发,热血沸腾,成为柱石。而卫明柊自己,他很欣喜,他愿意,帮助他,将自己刚刚苏醒的热血,全然浇筑在他守护的土地上。

    可惜啊,稍有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

    风暴又要来了。

    可也有个好消息。

    现在他们无需再有所保留,也不用再去黑市敲诈装备。

    他也不再是卫家庶到没边的旁支子弟,而是一位共产主义者的爱人,也是千千万万个抗联战士的同志。

    “全体都有!等待命令,准备战斗!!”

    李藏沙一步步自台上走下,在卫明柊面前站定,笑着,抹去无声无息滑下的泪水。

    “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卫明柊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李涌瑾。”卫明柊迈出半步,稍稍仰头,距离很近,几乎已经能听到他的心跳,“宣布吧。”

    “这样,我们死在前线,死在一起,不会被分开,也不会让历史,漏下这一笔。”

    扬声器在整个舰队,在外防建筑,甚至在整个空间站群,将两人的对话清晰的传出。

    亿万双耳朵,正仔细听着,这篇星空中鸦雀无声,只剩下他们的喃喃自语。

    “李藏沙……”

    “嘘——”李藏沙知道他要说什么,向前走出一步将他的话打断,“让我来说。”

    秒针一刻刻走过,他们对视,压抑着的,时时刻刻增长着的爱,早无法压制,也无法掩藏,悄然蔓延,全然暴露。

    李藏沙还是红了脸,他的手颤抖,哪怕在台上,对着那么多人讲话,他都没有像此刻一般颤抖,这是他从未面临过的忐忑。

    “卫明柊同志!”

    “我……”那几个字就在他的嘴边,可他竟如何都说不出。

    “我同意。”卫明柊扶着李藏沙的军帽,吻了上去。

    轻轻地,那触碰让他片刻没了力气。

    一手扶着李藏沙的军帽,一手托着自己的军帽,他无处借力。

    却只是轻轻摇晃。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被坚实的臂弯牢牢护在怀中。

    再也不用担心,坠入那无底的深渊中。

    而是从此,站在了一个,永不坍塌,永不磨灭的庞大家园中。

    “我爱你。”

    在那个绵长的吻中,他们的心意,他们的一切一切,从此大白。

    他们的爱在盛大的欢呼中生长,蔓延,成为他们屹立在星空中,不可斩断的连系。

    繁茂的藤蔓从古老的城墙上垂下,大教司独自坐在缓慢运作的观星台上,向神明,向未来,祈祷。

    陈婉坐在城垛上,感受着微凉的晨风,她不敢上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感情。

    “方千秋的特使快到了吧。”

    “回大教司,已经驶入主星重力场。”

    “截停吧,我们不需要面谈。”

    林晚意站在舰桥,看着越来越近的三艘战舰,最终还是没下达开启火控雷达的命令。

    “还是请神官传达,不论枢梁林氏给他开了什么条件,谈了什么合作,本官现在代表的是殷都的宣政殿,教司大人驳斥在本官身上的意思,本官不会有丝毫不愿,却也会关系着陛下的意思。”

    林晚意说完便翻手关闭了应答器,不再看舷窗外咄咄逼人的战舰,就好似胜券在握。

    “林督察,陈大哥醒了。”宁浒从舰桥外走来,低着头不敢看她。

    “哦。”林晚意转身瞥了他一眼,轻蔑一笑,不多加理会,只是离去。

    “等他好了些,来舰桥报道。”

    宁浒抿着嘴,听脚步声远了些才敢探头张望,发现她真的走了便向舰桥打了个招呼,猫儿似的溜回陈宁生的舱室。

    “陈大哥,我们到枢梁了。”

    陈宁生靠在床头,面色惨白,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轻咳了两声,“如何?”

    “局势紧张,只是林晚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说,等您身子好些了再去舰桥报道。”

    “把我常服拿来,我这就去。”陈宁生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坐到床边。

    “不必了。”舱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林晚意站在舱门外,没有一丝要踏进来的意思。

    “陈将军是枢梁未来的最高军事长官,此刻就莫要在外人眼中展露狼狈了。”林晚意冷着脸,在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盒子,本要扔进屋里,可她的教养和本能还是拉住了她,“你,过来拿。”

    宁浒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接过那盒子,又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大!”

    “中将!”宁浒看着盒子里那衔章上的五个拐,数了两颗星星,几乎高兴地要蹦起来。

    “宁浒!”陈宁生提起些力气,唬地他声音小了些。

    “陈将军还是应该高兴些,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荣誉。”林晚意转身欲要离去,最后看了他一眼,“作为您未来需要长期合作的同僚,我务必要提醒您,帝国已经给予了你它所能奉献的一切。”

    “年成令,你老糊涂了,你在瞭查司从先总理在时便跟在我身边,兢兢业业夙夜匪懈,怎么今天反倒急成了一个毛头小子。”方千秋坐在御书房,轻捏着自己紧皱的眉头,“你知不知道,今日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明日会有多少弹劾你的折子砸上来!”

    “臣一心只为陛下基业,先总理在时如何,今就如何,别无二心,绝无二意,就算明日那些言官顺着您的意思,一片片雪花将臣淹死,臣亦甘之如饴!”

    年成令深深叩首,一番言辞慷慨激昂,竟红了那老了蜡黄了的脸庞,双目充血怕是将胡子都吹了起来。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出宫去,偏又要闯进御书房?”

    “臣,还有一事!”年成令仍跪坐着,只是抬起头继续说,“陈宁生已可收用,可殷墟之事,除去陈宁生,还有一人,他也未曾传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宋清山?”方千秋说出这个名字险些要笑出来,“你以为,他应该传出什么消息来啊?”

    “他既是银锦司的督办,就应该有探查解案的能力……”

    “年成令!”方千秋一忍再忍,可年成令的字字句句都叫他听不下去,“宋清山是什么人,那在殷都是有口皆碑!一个花花公子贵族纨绔,你真当他是包拯狄仁杰之流不成!”

    “你若不提他,我一时半刻还想不起来,你可知宋清山的情报是如何写的?”

    方千秋招招手,内官从检索中抽出一份折子,刚刚递到他手中便被他扔到年成令身前,“念!”

    “是。”

    年成令捡起那厚厚的折子,仍是跪坐在那,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柳挽溪野蛮专横,全然不懂礼法雅乐,与马蜚晟之徒为一丘之貉,野心勃勃……”年成令越读越心惊,这一切都好似是为了他今天的言辞设下的圈套,“定有,不臣之心……”

    “够了!”方千秋将他打断,不再让他继续读下去,“如何?宋清山是否有如你的意!”

    “他连朝局都没能看得清,挟私报复,竟写她柳挽溪有不臣之心,她柳挽溪的心思难道还不是司马昭之心吗!”方千秋冷冷地看着年成令,先前那一番追忆俨然已经全失了效力。

    “他一个纨绔,在忠威教院待了半年,若真的同司烟一党关系斐然,又为何中途退学返回殷都,我看,定是这柳挽溪从中作梗,断了宋清山的鬼混,迫使他只能回来,如此,一切都合理了。”

    “陛下,这实在是太过理想。”

    “那你又要如何质证一位帝国贵族的独子,要去做叛国谋逆之事,他的父亲不是柳风也不是江满烃,是朕的银锦司副使!”方千秋是真的怒了,如若宋清山真的是站在他的对立面,那他苦心搭建的帝国基石,整个帝国最高的利益阶级,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陛下!”

    “住嘴!”方千秋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的耐心,“年成令!你永远是朕!朕手中最忠诚的刀剑!这是你说于朕听的!!”

    “宋清山不会夺去你的大权,史景津和钟南也已经不再与你平起平坐,你还要有什么想要的。年成令,你,你太令朕失望了。”

    渐渐的,方千秋也已经没了怒气,只剩下萧瑟的悲戚。

    他轻轻挥袖,却没了那股子傲然。

    年成令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门。

    他年迈昏聩了,可常年的间谍工作,让他的耳目过分敏锐,他在寒风中清晰地听到方千秋传召宋清山。

    “或许,我真的老了。”年成令如是想着,突兀的他不再像一只鹰隼,只是一扇门,再踏出,他眉目间那股子锐气,竟全然消去,不再能见的分毫。

    “我还能为这再风中摇曳的帝国,做些什么。”年成令不像是在问自己,他一步步走下漫长的台阶,走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宫道上。

    突兀的,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陈宁生。”

    他猛的一下,好似又清醒了,猛然抬头,却看到那走不到头的宫道,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尽头。

    “年大人,宫门快下钥了。”

    “宋清山进宫了吗?”方千秋坐在御书房里,心底空落落的,从支开的窗子看出去,却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宋大人正在路上,年大人倒是快马加鞭,向枢梁方向去了。”

    “随他去吧,如今的瞭查司,史景津倒是待的很舒服,叫钟南分分年成令的担子,别累垮了他。”

    司烟昏厥着被抬出液态舱,一日不歇的赶路全然拖垮了他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在这液态舱中昏死过去,跃迁晕动症将他折磨的几乎变成了个死人。

    旗舰在渡门二号空间站群补给,近在咫尺,江满烃却不能赶来,北方全线枕戈待旦,方千秋下一步要做什么,要不要咬上来,要咬向哪里,一切都在迷雾中。

    “首长,胡杨情报,年成令离开殷都,钟南暂领瞭查司大权,宋清山在宫门下钥前进宫,至今未出。”

    “司烟的旗舰到渡门了吗?”

    “刚到。”

    “情况怎么样?”

    “还没消息。”

    时间不容的江满烃失落,他身上系挂的东西太多。

    “不要启用终南山,锁定年成令的动向,胡杨的绝大部分冬眠线分批次启用,以弥补薰姒那边的缺失,密报烟艟,保护根据地,随时做好转移准备。”

    “明白。”副官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那您要去……”

    “郑伯呢?”

    “已经赶过去了,要不然,也不是我来传递情报。”

    “就够了,就够了。”江满烃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在欺骗自己,他只是望向舷窗外,远远眺望,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了,竟然在空荡荡的一片虚无中寻找那个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希望。

    郑伯跑出接驳舱,疯了似地冲出来,向舰桥冲去,全然没了那股子冷静淡漠的风度。

    “郑先生,这边!”秦中锦快步迎来,却不敢直直挡在郑伯身前,毕竟她一直戴着甲,就像一座小山峦,“公子现在状态平稳,并无大碍。”

    “快带我去见他。”郑伯的声音完全失了分寸,他那颗正在饱受煎熬的心,让他的声音颤抖。

    “这边。”秦中锦几乎是小跑着带着郑伯走进监护室,“公子离开殷都后一直在极速赶回,就是在担心北方出什么意外。”

    “意外……”郑伯明显知道些什么,可还未确定的情报,他一个字都不能讲,“明天之前能不能醒?”

    “不确定,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只是这个情况,我们没办法再动。”

    “我相信他。”沉默良久,郑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泪光中静静躺着的司烟逐渐变得模糊,“命令。”

    秦中锦拿出速记板,等待着。

    “第一卫戍舰队,收拢建制,取消一切休假和外出活动,进入战备状态,时刻准备疏散群众,打通两阙之间废弃的跃迁通道,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连阙各行星的所有群众送出边境。”

    “第二卫戍舰队,各作战单位、政工单位、后勤单位等一切在编人员,做好牺牲准备,合同制、非正式人员,在遵守保密协议的前提下,自愿去留。”

    “还有。”舷窗外的繁星闪烁着,美不胜收,信心,在闪烁中渐渐增长,繁茂。

    “要相信北方的同志,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永远不会变成敌人。若有战事,真正的战线永远是向南展开,向殷都的方向展开。”

    “既然,他们的首长日夜兼程昏倒在了这里,昏倒在了南下北上的枢纽,一个兵家必争之地,那么……”

    “我们,便向他走去;士兵,向将军走去;战舰,向旗舰走去;北方,向南方走去!”

    繁星在舷窗外闪耀,那是一颗又一颗耀眼的,迸发着无尽能量的恒星交汇而成的壮丽。

    这个世界最壮美的景色,从来都在绽放着集体主义的光辉。

    “全体都有!进入作战岗位,放弃边防,向南进发!进入渡门二号空间站群驻扎!”

    “报告!定尘星系方向,监测到大规模跨星系跃迁波动,我们怀疑,是内战爆发了。”许秋寒接过情报,抬头向星空中望去,那双眸子中是真切的焦急。

    “向定尘星系紧急运送下一批物资,同时确认事态发展,带回确切情报,我即刻向委员会提交报告,第一混编舰队注意,进入一级战备,准备执行南下预案!”

    在场所有人,都有着一个朴素的想法,他们经验丰富,明白大规模的跃迁波动,可能是南下,也可能是北上,可他们从一开始便在内心否决了这个方向,这是一种纯粹的难以磨灭的信任。

    “教司大人,您还是来了。”林晚意放下军帽,随意地披散下头发,瀑布般流下,每根发丝都好像明白自己的归宿,恰到好处的停留在它应该停留的位置。

    “林将军,你违制了。”大教司那张万年不化的冰白面孔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耐。

    “我不在乎,教司大人,我没有心思再去换一身晚礼服,去取悦您心中或者是帝皇礼制中的完美女神。”她勾勾手指,让侍从轻端起醒酒器,倒下仅有薄薄一个杯底的红酒。

    “这是羞辱。”大教司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闭上眼,不愿再看。

    “今非昔比了,教司大人,我们还是谈些实在的吧。”林晚意从副官手上接过两份圣旨,摆在桌子上,“您可以自己抽一份,然后我便按照您选的去做。”

    “当然,我也可以帮您做这个选择,只不过,需要些条件。”

    林晚意无所谓地看着大教司沉默,他没有一丝的感情流露,可这反而恰恰证明了他的纠结和恐惧。

    “当然,我也可以给您些时间,去祈祷。”

    “你想要什么。”平淡的语气不像是要割舍什么,问题也好似变成了既定陈述。

    “兵、财、港,我都要。”

    “你能给我什么。”

    “安全,稳定,无人打搅,甚至是隐居。”

    “我不需要。”他睁开眸子,清冷的目光好似两道利剑,无声息地插进她的心脏。

    “那,我也可以留下一个完整的教廷。”

    “林小姐,我也是有耐心的。”大教司已经不愿意再这样无意义的纠缠下去,这空间中的每一份空气都好似有一股羞辱的味道。

    “您难道想要战争吗?”

    “战争?”大教司站起身,站到舷窗前,不屑于再坐在这张谈判桌上,“教廷从不害怕毁灭,枢梁教廷也不会畏惧战争。”

    “没有诚意,却想凭空吞下这口肉,林将军,流血是很痛的。”

    阴影落在他的鼻翼,隐去教袍上圣洁的颜色,只剩下他那鹰隼般的目光。

    “尽人事,听天命,就算我的选择通向毁灭,那也是圣灵指引向的,正确的方向。”

    “大教司!”林晚意有些气急了,她好像在看一场戏剧,一场末代教皇坦然走向死亡的,伟大的戏剧。

    “那陈婉呢,你的信众呢,你庇护下的枢梁民众呢!”

    “我们,会在天国相遇。”电浆主炮预热的光亮好似神光洒下,透过舷窗铺盖在他的身上,将那身金丝祷文点亮。

    “我答应你!”林晚意猛地站起来,太过匆忙,以至于打翻了红酒,高脚杯折映着辉光跌落,洒出晶莹的酒液,渗进厚重的地毯,“我们合作。”

    “还好,不算太晚。”

    机械臂松开,限位阀脱离,林晚意的人生中或许是第一次体验到不甘心的感觉,她透过那两层舷窗,看着那艘穿梭舰的尾焰和轮廓光越来越远,愤怒,一点点攀上她的眼睛。

    “准备,开战。”

    “她不会信守承诺的。”大教司看向窗外,那颗蔚蓝的星球自顾自转动着,就好像什么都没曾发生过,亿万年来一直如此,“将录好的宣言向全国广播吧。”

    “圣庭信众、神官、神侍、神仆,应召,听宣。”

    再数百近千颗星球上,只要是有教堂树立的地方,枢梁大教司的声音在同一个标准时间,再每一座教堂开始传荡。

    “你们许多人都曾用你们的灵魂,倾听过我的宣讲,这是圣灵的指引,也代表着枢梁大教堂永不熄灭的圣芒。”

    “阴影,好似疫病一般,无声无息的蔓延,将许多教廷吞噬,让一位又一位神官,甚至是大教司腐化,最后堕落。”

    “圣灵悲痛,可神圣的指引被一次次背弃,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在枢梁,就在此刻,枢梁教廷的所有禁卫、舰队、神职官仆,甚至是信众,我们正团结在圣灵的指引下,正在捍卫圣灵遗留的,最后一颗绝对圣洁的星球。”

    “我们的教袍上,将染满鲜血。”

    “我们从未懊悔,自教皇失踪,圣庭信众已经失去庇护将近七年,剥削与压迫,已经让圣洁蒙羞,让圣灵泣血。”

    “信仰,需要带给人们希望,我们需要一条,圣光普照的,最终指向幸福、平安和富足的道路。”

    “我窥见了,圣灵赐予我一个伴生的机缘,一个天光中走出的女子,让我真真正正的看到了走向天国的道路。”

    “可那条道路,泥泞、弯曲,甚至就穿梭在悬崖深涧之间。”

    “圣灵的光辉照耀!我们便无从畏惧,我们终将踏上,那条真正通向天国的道路,我们将和真正的天使站在一起,用我们的忠诚,使我们的鲜血,铺就一条圣洁的,不容践踏,且注定走向胜利的道路!”

    炙热的,夺目的,侵吞一切的电浆在星空中掠过,追向穿梭舰的舰首。

    “同胞们,让我们团结起来,圣谕已经指向了这个生来便腐朽的朝廷。”

    赤橙的光辉在那一团模糊的圣洁光影中爆出。

    大教司静静坐在这艘穿梭舰的正中,佩戴着庄严、齐全的法器,坦然面对着吞噬而来的,汹涌灼热的气浪。

    “神,不会容忍贪婪者的亵渎,我们要在这条崎岖的路上,找到抵抗的盟友,我们或许会在路途中坠入黑暗,可也会永久保留无尽的,终会复燃的火种!”

    陈婉踏上离开的穿梭舰,枢梁教廷最忠诚的神官都站在她的身后,她向天边看去,那些圣洁的云彩仍在变幻着模样。

    “团结起来,向北方去,向反抗剥削与压迫的地方去,向圣光普照的平安与幸福而去!”

    盛大连绵的跃迁波动悍然闯入,柳挽溪站在旗舰的舰桥,高声怒喝着,一支不曾停歇的舰队,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冲进了枢梁。

    “教堂,会被盖上亵渎的纹样,烈焰,会吞噬纯洁神圣的白纱。”

    烈焰,攀上大教司的衣角,高温一点点将他融化。

    声音只在片刻间,便从嘶哑,变成怪诞,又消散。

    “他们会夺去……”

    “他们,会夺去我们的声音,会夺走我们的信仰,会玷污我们的灵魂,也会摧残我们的□□。”

    “我们,决不答应!!!”

    “我们要走上通往天国的圣光普照的道路。”

    “向北方去!”

    “向,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地方,前进!!”

    寂静,所有的教廷,一片死寂。

    只是在阳光下,在月光中,洁白的纱段,稀少或密集的金丝祷词,折射着强度不同,却圣洁的光亮。

    “杀!”

    陈宁生被炮火声震醒,他趴到舷窗上,向外看去,星空中,那巨舰上硕大的教堂正在崩解。

    破碎的神像,被蚀烂的幡旗,猛烈的炮火精准地命中在那夺目的金白配色的战舰上。

    硕大的一体的花色晶幕破碎了,花朵一般炸开,在星空中散出各色的,胡乱冲出的光芒。

    碎石残梁,盛大的一场尘幕,就笼罩在这一片华丽光芒之中。

    “宁浒!”

    “宁浒!!”

    “发射!!!”宁浒监控着右舷所有的导弹发射井,他分不清对错,只知道,若不拼尽全力,这艘战舰的毁灭会夺去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报告!已经接到台柱!”离开的几艘战舰借着炮火掩护已经退进柳挽溪的舰队中,从漫长的北方运输线上抽调的舰队并没有多么强大,和林晚意的舰队相比,她和枢梁能够在此联合起来的力量,也不过是堪堪抵挡。

    “第一守备舰队咬过来了!”渡关一号空间站群方向,监测到一整个中型舰队的跃迁波动,若再死磕下去,他们也走不成了。

    “传我命令。”柳挽溪几乎是咬碎了牙,却不能不退,“按计划,有序撤退。”

    “禁卫长!北方舰队撤了!”近轨防御建筑上,一种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不甘,委屈,无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书写着一段悲歌。

    “那意味着我们身后已无顾及,枢梁教廷,不会消失!!”

    禁卫长推开慌张的观察员,在光学雷达上看了一眼,看到了那几艘熟悉的战舰。

    “枢梁教廷!永存不朽!!”

    跳帮的敌人冲上来,钢针打在掩体上,带出的碎屑割在他长长的祷词上,却毫发无伤。

    “异端!!!”他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血肉染红了他的白纱,他的祷词在血液中颤动,一切都结束了。

    成片的登陆舱投下,燃着火光穿破大气,陨石雨一般落在地面。

    地面的拦截导弹一片接着一片,将那些防御单薄的登陆舱打碎,变成乌云。

    可接踵而至的便是来自近地轨道的轨道轰炸。

    那些防空旅、近防基地刚刚疏散便被夷为平地。

    “敌舰队!已进入近地轨道,海基反轨道炮群!”

    “开火!!”

    巨炮轰鸣的声浪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围成一圈,涟漪似的向外冲去,和临近炮位的巨浪打一起。

    碎成一块块巨大的水幕,冲在炮位上。

    巨大的弹头刚刚冲破对流层,在平流层打开二级火箭助推,带着火光冲破大气,冲上近地轨道,将战舰的外甲板击破。

    “警戒!锁定反轨道炮群位置!执行无差别轰炸。”

    “所有已经落地的陆战署单位,快速占领各防空设施、军事基地,我们需要炮兵设施去摧毁他们的反轨道炮群!”

    “为了教廷!!”刚刚进入被轰炸区域的中央军被疏散掩藏在各个人防工事中的教廷战士包围,他们在各自的战斗岗位上奋战到最后一刻。

    在这个星系的各个行星的各处,教廷最后的忠诚的卫士们,打光最后一发子弹,用尽最后一罐燃料,将自己站立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最残酷的绞肉场。

    “腐朽,一定会遭到审判。”最后坚守在大教堂的神官,被长剑挑起,重重地摔在神像前,他松开那砍断了的长刀,用最后的力气掏出胸甲下贴身携带的圣经。

    他站不起来了,可他的信仰,被他高高举起。

    “你们!!都会接受审判!!!”

    厚重精美的经书被钢针无情粉碎,在那飞散的碎屑之后,那高高伫立的,沐浴在神光之中的神像,也轰然倒塌。

    林晚意扶起面甲,穿过熊熊燃烧的枫林,踏在倒塌的圣殿大门上,一步步走近那变成一堆碎石的神像。

    “今日之后。”

    她转过身,对着所有跟随她奋战至此的战士高声呼喝。

    “皇权!!!”

    “至高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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