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发半散,筝迁锦靠在榻上,正憩着。

    外面的风越来越紧,将窗子吹的震了震,突兀撞开。

    一只麻雀,误打误撞被风推着撞了进来。

    叽喳着蹦跶。

    等风小些,又飞走了。

    宫人悄悄走到窗边,用杆子将正卡住的窗勾下来,轻轻合上。

    静,只余下她舒缓的呼吸。

    方千秋踩着衰萎的花瓣,走到小庭院中央,抬抬手,让本欲通传的宫人止住脚步。

    风有些冷了,叫方千秋揣起了手。

    花树摇着,花瓣又簇拥着落下,埋葬旧的,干枯了的落花,却又叫自己零落。

    “何苦,何苦。”方千秋轻轻叹气,他不明白,更多的,却是不想明白,也从不愿认同。

    “陛下。”殿门打开,筝迁锦慢步走出,斗篷的兜帽隐约遮盖着她的面庞。

    只是那双摄人的眸子,仍似沼泽似的,深深陷住了他的目光。

    “这些落花宫人们清理过许多次,可这庭院干干净净的,到了季节枯立一颗绿树,反倒是没这样好看。”筝迁锦蹲下身子,拾起几瓣娇俏的落花,放在手心。

    “若是什么时候想要细瞧瞧,也够得到。”

    “明日朕叫人移来几株低矮些的,再叫气象司改善下气候……”

    “就为了几株树吗?”筝迁锦侧过手,任那落花落下,“我倒是还很喜欢此时的气候。”

    “那便算了。”方千秋悻悻一笑,低下头,只留下一个落寞的侧脸,却又转过来,勾起笑,用惊喜的语气接着说,“那你瞧,我带什么来了?”

    “什么?”筝迁锦踮起脚尖,向他身后张望,却没看到。

    “我着人在内库找了许久,说实话,前些年我倒是恨死了这双刀,后来又离不开,舍不得,就连血迹都舍不得擦去,近来,倒是难找了。”

    清脆的拍掌声落下,内官抱着个红封木盒走近,却犹豫着不知道放在何处。

    “奉好,我自取便是。”筝迁锦快走两步,站到方千秋身侧,手轻轻放在木盒上,却迟迟不敢打开。

    “没事,不怕。”方千秋侧过身子,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宽袖正垂下来,盖在她雪似的斗篷上。

    她轻轻点头,压住躁动的心脏,一点点,将盒子推开。

    寒凉锋利的温度一点点流出来,从那暗无天日、无风无雨的牢笼中,一点点露出敛着寒光的合金刀身。

    噌——

    刀锋划破空气,在她手中挽出两朵刀花,收刀,两把刀都归在左手,敛入斗篷中,看不出。

    “和战甲配套的外接刀身修不好了,还在差人做。”方千秋看着那刀光起,又看着那刀光收敛,满足的笑容一点点浮出。

    “陛下今日来,不会只为了这把刀吧?”兜帽落下,露出她还未着钗,随意盘起的长发。

    “只有这把刀,可为的是你。”

    “我需要谢恩吗?”筝迁锦抬眼瞧着他,明明是极平静的,却让方千秋几乎坠进一种不可自拔的悲伤。

    方千秋抿抿嘴,只是摇头。

    “只是想起来了,前朝事忙,我便不留在这讨嫌了。”

    “是北方的事?”

    方千秋踏着落花,步子不宽不紧,慢慢离去。

    “天,不会塌下来。”

    噌——!

    长刀入鞘。

    血溅出来,将空中、地上的纸钱染的斑驳。

    钟南呼出一口气,搓搓手,却越搓越冷。

    “大人,处理了。”两个千户跨着长刀,躬身行礼。

    “都多长颗眼,”钟南抖下两颗金豆子,也不愿回头看那几具内官的无头尸,“谁都只有一颗脑袋。”

    血一点点蔓延开,在一片片白皑皑中蜿蜒。

    将雪融开,又凝成冰。

    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烁。

    “你比我想的要好上许多。”林晚意站在雪山上,远远看出去,一片云霭涌动,看不透。

    “是指杀人的本事吗?”陈宁生打开小铁盒子,捻出两片白药,生吞了下去。

    “这么好用的刀,少见。”林晚意转过身,山风吹起她外套长长衣摆,连带着她的围巾也飘起来。

    “我还不算。”隔着面甲,她看不透,可她也不需要看透他。

    “有没有想过,将来的某一天,有一个人持着你,走上高位,坐在亿万万人之上。”林晚意慢慢走近他,深深的足迹一点点被遮盖,他还在想。

    “或许吧。”陈宁生擦去长刀上已经冻上的血块,侧过头去,却正看到那几具尸体。

    “你会的,”林晚意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容置疑的肯定,不知怎得,深深砸进陈宁生的心里,“我希望这个人会是我,或许今天还不是,可总还有明天。”

    “你太贪了。”陈宁生收刀,向山下的方向走去。

    “在这个世道,一个很容易就心满意足的女人,有可能走到我的位置上吗!”

    “可你还是要维护这个世道。”

    “我会改变这个世道,我也要让那些男人尝尝这个世道的滋味!”

    陈宁生驻足,转过身,认真看了看她。

    “有什么区别?”

    “你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威武的男人!”

    陈宁生摇摇头,转过身去,接着下山。

    “如此反复,总有一天这个世道会平衡的!”

    陈宁生的脚步慢了些。

    “你总要做些事,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要做皇帝吗?”

    陈宁生转过身,远远地,看向那个站在高处,孤独的贵族女子。

    “我终究会是的!”

    陈宁生笑了笑,不知道带着多少嘲笑,也不知道带着多少自嘲。

    “或许吧。”

    他独自下山,步履蹒跚,可眼睛里,那些熄灭的枯萎的腐烂的东西,又一点点长出新的模样,或许在他走下雪线的那一刻,月余以来,靠着杀戮,像一个机器一样活着的人,又长出了新的血肉和生机。

    “小将军,名单上所有林家人都已伏诛。”年成令拎着长刀小步跑来,躬身停在陈宁生身边。

    “辛苦年老了。”陈宁生不知道怎么寒暄,可这一句笨拙的客套就已经让年成令红了眼圈。

    “小将军这是不赶老朽走了?”

    “你我本都是一样的。”陈宁生看向北方,听说战事愈演愈烈,可却总是没什么进展,朦胧的好似只有一层薄雾将他与真相分隔,可他却不愿去想,不愿去挑破。

    “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全都是骗人的!”许秋寒喝的多了些,猛一拍桌子,几乎要站起来,“命运论若是真的,历史之中那么多次决定性的转折,都去请个算命先生掐算掐算,再把全部身家都贡给神仙便好了,搞政治军事和经济还做什么!”

    “人活得艰苦,或是没了原本活下去的动力,却正正进入了一个新的能活下去的希望中,便只能如此说服自己了。”司烟把酒壶提起来,免得许秋寒一个不小心打翻,“人本身都是不信命的,只可惜,在那边的世道里,不这样想,大多都活不下去。”

    “怎么不能活,我看你,还有那些战士,思想武装到了牙齿,朝气蓬勃,一腔热血,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

    “在那边,我是个贵族,不算平民百姓,我是得到了阶级红利的人。”司烟摇摇头,指着自己说,“若不是这个身份,我坐不在这个位置,我是一个刚刚成长起来的将领,我年轻,年轻的一无是处!”

    “若不是阶级壁垒,我一定一定,不会是一个舰队集团的总指挥,也不会得到西南抗联几乎全部的军事教育资源。我怕,我怕我德不配位。我羡慕你,踏实,是真的天才,一步一步以这个年纪走上来。”

    “我不行,我身边没有竞争者,那个位置,只有我能坐,可那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关乎着这个两代人付出牺牲的事业。我坐享其成,脚下是说不出的日夜煎熬。”

    “是那个畸形的政权,我们用两代人的牺牲换来了你看到的这一切,这是特殊的,不可复制的事业与成功。”司烟说着,又想起许多,“在我这里,你看不到,你若是去辽远,去看一看北方舰队……”

    “那里有许多人,许许多多的战士,他们都曾是各星系建设兵团的战士,他们在自己建设的星球上打游击,重复着创造与毁灭,最终,被北方舰队以各种方式收容。”一场熊熊大火在司烟眼中燃起,那广袤的稻田仍旧燃烧着。

    卷起黑烟,扬起余烬,本是丰收的田野,只是一夜,全然变成灰烬了。

    “在那边,学习和了解我们的思想,甚至是看一看历史,都是极难的,需要极大权力的事。”

    “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若在某个世道里变成天下之大不韪,在某些人眼中变成笑话,那抗争,便永远不会停止。”许秋寒抽出长剑,直直指向殷都所在的方向,“等统一之后,我们的后代永远都是自由的。”

    “自由的学习,自由的创作,自由的生活,在图书馆里,真实的历史以及那些关于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书籍甚至是讨论,都将是开放的,哪怕有人说我们编造历史,或者是有失偏驳……”

    “可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人民和历史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雨连成雾,安静地笼罩着整座城市,雨铃清脆,融在雨落的背景音里,由落子的轻响点缀。

    柳正祭摇摇头,抬头看看柳正恭,捏着棋子在指尖打转,迟迟不肯走下一步棋。

    “哥,我的棋力是不是又大有长进?”柳正恭期待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是无奈的眸子,“我不会,又……”

    “幸而只有半副卞氏风范。”柳正祭掷下棋子,不愿再下,“本来下棋也只是为了说话,如此和你对坐,倒是说不出话了。”

    “我定会好好学习棋道的!”

    “说正事。”柳正祭笑笑,轻咳一声又板了脸,“顾家人这些日子已经在各星系完成投产,按照这些日子的产量估计,今年年初开始过一个季度,就能武装完新批下来的几个舰队编制。”

    “可是,哪有全编制的装备都由我们自产的道理?”

    “方千秋愿意给我们这些编制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有了顾家人,我们固然是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却也再难成为方千秋的嫡系。”

    “要按我的意思,就不该放赵乾走,前半个月的时候,要真是做了他,方千秋在南方便再没了选择!”柳正恭带着些委屈,说着气话,看那几颗棋子不顺眼,想扫乱了,却又因为是哥哥下的棋,不舍得。

    “若是杀了赵乾,我们的处境就要和北方相同了。”柳正祭捡起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

    “现在又有什么两样。”柳正恭嘟囔着,有些不服气。

    “我们有做渔翁的机会,如若方千秋败颓,星象集团就要重选外围代理人,彭家老二死了,江柳两家的立场又是不可动摇的,王林宋卫四家,虽是军中砥柱,可终究不成气候。”

    “哥,你想做皇帝?”柳正恭向前倾着身子,期待着他的答案。

    “不。”

    柳正祭轻轻的否决一下子卸了柳正恭的兴致,可不等他垂下头去,柳正祭便接着说了下去。

    “皇帝什么的头衔往往会害了人,我要握住的是逐鹿天下的权力。”

    雨愈下愈急,渐渐连成白茫茫一片,压断视线。

    黑袍上沉甸甸积着白皑皑一片,走动中些许滑落,在黑布包裹着的物件顶端摔成一片,散落。

    高耸的院墙挡住她的前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尽头。

    “神官……”禁卫走近了些。

    “杀了就走,速战速决。”

    铁质大门轰然塌落,高耸的教堂燃起火,浓烟从雪顶中滚出,圣钟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终于一声长鸣后,轰然塌落。

    风,将染血的兜帽吹落,碎发几缕,轻轻飘垂。

    禁卫将长棍上和血混在一起的落雪抖落。

    就如同过去日复一日进出教廷一般,陈婉还是那副神圣端庄的模样,只是多了些本就有,却从未表露出的杀伐。

    “公子,瞭查司这几日都忙破了头,押解修赈款的兄弟们回来都说,现在的瞭查司可是因为教廷的事情丢尽了脸,这么些日子了还没个头绪,倒是各地教司死的越来越多。”

    巡案从侍从手中端过茶盏,轻轻放在案上,向里又轻轻推了推。

    “知道长脸就行,吩咐下去,叫弟兄们打着精神,别让瞭查司的人算计了去。”

    宋清山没心情理会茶水,只一心研究着新收的画扇。

    “啊?我们不应该提防红匪或者是北方那边吗?”

    “提防红匪和北方,是瞭查司的事,和我银锦司有什么关系?”宋清山抬眼恨铁不成钢地瞥了那人一眼,“都做到巡案了,在我银锦司督办所已经做到头了,这点道理还想不明白?”

    “懂!懂!押银一定不会出错!”

    “笨啊。”宋清山皱皱眉,暂把画扇收起,用极嫌弃的眼神看着那巡案,“押银出不出问题是我们说的算吗?是红匪、北方和瞭查司说的算,这种时候要做的就是两件事。”

    “第一,押银的程序必须一步步走,不论有多慢;第二,瞭查司直辖、控股,还有哪些哪怕只是站了队的企业,都要给我盯死了,出一点问题就给我查封,到时候大家都有话说。”

    “属下明白!”

    宋清山又摇开那画扇,自顾自琢磨起来,四下的侍从小官不敢叨扰,都各自退走,不多时,偌大的庭院中就又独留他一个人。

    上好的狼毫笔在砚台中浸上些墨汁,轻轻点在画扇上。

    等再放下,在宋清山心中,他已经补全了这幅画。

    或者说,是这副谜语。

    “快了,快了。”

    “快!赶快赶快!”

    戴卿黎急匆匆被叫出来,脑子里闪过种种猜测,却如何都拿不准。

    “到底怎么了!”

    “晓姐姐醒了!”

    “晓姐姐……”

    戴卿黎也跑起来,越跑越快,可再快,也比不上远远地已经追出去的心。

    “姐姐!”

    戴卿晓正静静看着天花板,只觉得一阵劲风扑来,转头,面目已经有些陌生。可仔细端详着,还是认了出来。

    “幽沁?”

    戴卿晓轻轻抬起手,可常年未有锻炼的身子已经极度虚弱,由药物吊着一直没有萎缩的肌肉也还未唤醒。

    “是我。”戴卿黎半跪下来,可未卸甲的她仍高出一大截,只能垂下头去接近自己刚刚清醒的姐姐。

    “我在哪?”

    “殷墟向北边境,这些年,我去哪你就在哪。”

    “要打仗了吗?”

    “快了。”

    “那我醒的很是时候。”戴卿晓惨白的薄唇轻轻笑起来,眼睛弯着笑,却不经意挤出了些许眼泪。

    她轻轻握住戴卿黎那由合金覆盖的手,却没有同预想中一样刺骨的冰冷。

    “我们的新装备,恒温外甲,冰不到人了。”

    “看来,我还需要学更多新东西。”

    不多时,戴卿黎不能久留,等她走到门口,戴卿晓终于忍不住,扶着床栏半坐起来。

    “幽沁。”

    戴卿黎回过头,正对上那双迫切的期待的眼睛。

    “子倾他,现在很忙吧?”

    “应该也已经是大将军了。”

    戴卿黎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等反应过来,却怎么笑都僵硬的可怕。

    她想逃走,却无处可逃,她的姐姐,她眼里的希望和渴求,就那么灿烂地落在她的眼中。

    她感受着那眼神渐渐淡去,渐渐消失。

    恐惧和不安一点点蔓上来。

    病床上的她开始微微颤抖。

    那双眸子里,已经涌出不可置信的悲伤。

    “他还活着吗?”

    戴卿晓低下头,硕大的泪珠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灰暗。

    “他是怎么死的?”

    “通历八十年,以连阙星系防卫军总参谋部副参谋长的身份,领导当地北方舰队旧属防卫军起义,亲率当地驻卫一师及督战队执行战场后卫任务,于阻击战中牺牲。”

    戴卿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字一句,将档案上的最后一句背出来。

    “现在是?”

    “通历八十一年初,平初二年,刚刚过年。”

    呜——!

    尖锐的警哨声,在停泊的每艘战舰上响起,在朱晨这个完全被改造为了卫戍星系的星系,所控属的每一颗星球上响起。

    “紧急集合!”

    江满烃看着镜子里花白的胡茬,摸了摸微微有些扎手。

    “还好,我还没有太老。”

    咔——哒!

    内饰灯亮起,他苍劲的面孔隐隐在面甲后显露。

    “首长!”

    江满烃转过身,钱舒文正站在门口,站的笔直。

    “嗯。”

    江满烃肃穆站住回了个军礼,接着向前大步走去。

    “组织上再次确认,经过三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西南抗联所发展领导的几个舰队集团都已经熟练掌握了现代装备和现代作战体系,已形成成熟坚韧的战斗力……”

    “你接替指挥,我自己去殷都。”

    “不行!”江满烃轻飘飘的声音像一道晴天霹雳砸进钱舒文的耳朵,“要去,整个重攻舰队一起去!”

    “钱舒文!”

    “到!”

    “服从命令!”

    江满烃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让他跟随,独自一人在走廊中越走越远。

    “台柱子都上了,今这出完璧归赵真算是值的看。”

    冷清的戏院里零星坐着几个人,却也完全不懂戏,也没有谁知道今到底唱的哪一出,只是一味在叫好。

    接头的两个人只是一瞬交错,便沿着原本的方向离开。

    不多时,文本原封不动的出现在了郑伯的办公室里。

    “郑伯!明天没有演习任务……”司烟推开房门,却正看到郑伯背着身读些什么,敏锐的直觉让他立刻又关上了门,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进。”

    司烟又推开门,自然地接着说:“是方千秋又来催促战况了吗?”

    “没,只要北方舰队没有理由南下,他便有时间积蓄力量,他倒是很有信心能在军备竞赛上打败我们。”郑伯绝口不提情报的事,却也正常,司烟也没多想。

    “明天没有演习任务,我命令舰队换装实弹了,我来和你报备下,刚才已经和指挥中心讲过了,各环节都确认一下,下次演习别真打出实弹去。”司烟说完,看看屋内又看看外面,接着说,“那我先回去了,上次演习的小论文还没交。”

    郑伯看着那门关上,紧张的背在身后死死握着手腕的手终于松开,手汗已经将纸张打湿,皱起来看不清原本的字样。

    泪水无声地从他爬满皱纹的眼角滑落,又无声地消失在地板上。

    狭小的屋子里装满了他无处宣泄的无声的悲伤。

    他轻轻转过身,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几个小物件,岁月也在它们身上留下了应有的痕迹。他轻轻擦拭着,摩挲着,让那些回忆一点点回到脑海。

    “你不会留下名字。”

    “我不在乎。”

    “可能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感受不到自己的成就。”

    “我能坚持。”

    “你会经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牺牲。”

    “我会坚定地执行任务,坚决地履行使命!”

    “可能你奋斗一生也等不到地下战线彻底被启用的那一天。”

    “必须有人去建设和领导地下战线。”

    “你会经历最残酷的痛苦。”江满烃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只是这一次,他早已过了中年,一步步,一年年,更接近生命的垂落。

    “我……”

    “我会忍耐。”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嗓子紧紧纠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心,他一字一句,艰难地说出当年意气风发,满腔热血做出的承诺。

    “并且永远不会麻木。”

    “同志你好,江源。”江满烃走过狭小的廊桥,向小船上的三个年轻人伸出手。

    “磬再。”

    “风锦。”

    “牵梓。”

    小船悄无声息地离开港湾,融进一望无际的深空中,一点点消失不见。

    方千秋坐在龙椅上,从大开的殿门看出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空荡荡的大场。

    浪潮拍过来,却碎成星海。

    将他的世界铺满。

    恒星闪烁着,将他的思维吞没。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将到我,撒豆成兵的时候了。”

    “报!!”

    “报——!!!”内官匆匆自宫门跑进,明明是小步快跑着,却在整个大场中只像个慢慢靠近的小红点。

    “陛下!殷都防卫司的人围住了宫门!”

    “是他回来了。”

    方千秋并不意外,或者说,他也在等这一天。

    “传彭诚舒。”

    “这……”内官支吾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硬着头皮应下,“遵旨。”

    “彭将军,彭将军!”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外宫巡逻,内官侧着头,敛着眸子瞥了一眼高高的士兵,又忙低下头去,只能小声呼唤着,向外宫彭诚舒的居所跑去。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彭诚舒从宫墙上走下,大步向他走来。

    “彭将军,陛下传召。”

    “殷都防卫司意图不明,局势紧张,难以受命。”

    “彭将军,小的若是真敢如此复命,第一个掉脑袋的恐怕就是小的了。”内官蹈着小步子,急忙忙追上去。

    “等我杀了该杀的人,自然会向陛下请罪!”彭诚舒突然停下,内官险些撞在他身上,他招招手,点来两名亲兵,“把他绑了,送回内廷,就说举止莽撞延误军情,请陛下定夺。”

    “呜——!呜呜!呜——!”内官在殿上扭动着身子,不住地发出声响,虽听不真切,可谁都知道他在喊冤。

    “朕,尽力了。”方千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不愿再听那些聒噪。

    噗——呲!

    哗!

    亲卫收刀,走下长阶,血紧随着他的步伐淌下来。

    内官不知从哪涌来,红布带凌乱飘散着,簇拥到阶上,将一切收拾妥当。

    “彭诚舒还在等着你。”方千秋放下揉捏着鼻梁的手,慢慢睁开眼,向一边侧过头,落在不知何时出现的江满烃身上。

    “是你逼得他,却又要让他忠心。”

    “朕要顾全大局。”

    “是人总会犯错,按照你的话说,是他的命数到了。”

    殿门一点点关上,殿里一下子暗下来。

    “那我的命数呢?”方千秋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满烃,他仰着头,却勾着嘲讽。

    “人怎么活,都是在大局下自己选的,就算事到如今,你也有得选。”江满烃将手搭在剑柄上,侧过身来,正对着方千秋站住。

    “我没得选,你就算能打过我,也打不过星象集团。”方千秋挥挥袍袖,无所谓地站起身,“我也不想选。”

    “北方的战线平稳,我们随时都能腾出手来。”

    “你是说长城战线?”方千秋嘲讽地笑了笑,“打了四十多年,不分胜负,偏偏现在就能南下了。”

    “江满烃,”方千秋绕过他,走到大殿中央,“不要做梦了,看看这些,这些才是现实!”

    “为什么?”方千秋抬着手拥抱着他的江山,一步步向江满烃走来,“你总是活在虚幻的想象中,你我联手,军政合一,这四十年足够我们摆脱星象的傀儡!”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方千秋,你江满烃早已经不知道葬在哪里了!”

    “你杀了柳风,却没能真的粉碎北方舰队,反倒是各地服服帖帖的军阀又为威作福起来了,方千秋,你想起这些,不会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可笑吗?”

    “你万万没想到你岳丈留给你的帝国,会腐化的如此迅速吧!”江满烃拔出宝剑狠狠劈在龙椅上,轰隆一声,那硕大的龙椅轰然坍塌。

    可却不是沿着刀口断成两半,反倒是四条腿先行垮塌了。

    “腐化?”方千秋笑了笑,指着那堆烂木头嘲笑,“这些就是我的国之柱石,脆弱不堪吗?可他们倒了这座宫殿会坍塌吗!他们会失去这一切吗?”

    “不会!”方千秋张开双臂在大殿中央缓缓转了一圈,“这一切都还庇护着他们,他们,还有我,都在享受着这世界上最难得的奢侈,九五至尊啊!”

    “他们烂透了又如何,他们的生活甚至不用思考,他们只需要将这些木屑漏到人间一些,让那些人感受到上位者的恩赐,这就是统治!是我创造的统治,是我创造的贵族!”

    “贪婪,人掌握了权力之后的贪婪让他们想成为新的贵族,可只有这个帝国才能让他们成为贵族,于是,他们必须去维护这个帝国,他们本就是为了腐化,腐化就是我的立国之本!”

    “筝家人还在吗?”江满烃收剑,也没了情绪,“你口中的贵族在哪呢?”

    “方千秋,这些人,不是阻止你称帝,最终被你亲手铲除了吗?”

    “哦,你留了一个。可就一个,却日日痛苦。”

    “你放屁!”方千秋疾走几步,站至江满烃身前,“她若不是忤逆我!”

    “忤逆你的贪欲吗!”

    “忤逆帝王!”

    “一个名叫帝王的贪欲!”

    方千秋猛后退几步,摇着头,却蓦然站住,“你住口!”

    “你的忤逆还不够吗!”

    方千秋指着江满烃,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朕是不容忤逆的,可朕宽宏,为了这个天下宽恕了一次又一次,江满烃,你还要什么!”

    “这场闹剧已经到了落幕之时,方千秋,我可以预见,在你这个帝王面前,只有一条血腥肮脏的断头路。”

    “你是要拯救我吗?”方千秋僵硬的脸上一点点扯出一个难看极了的笑,“你是在可怜我吗?”

    方千秋仔细看着江满烃,他看着他的白发,突兀地竟在心中生出无边无际的悲戚。

    “你快死了,江满烃,你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死吧,帝王的路,在两旁,皆是深涧。”方千秋落寞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他坍塌的皇位,“不论怎么选,都是要死人的。”

    “只有你,在意那些蝼蚁。”方千秋偏过头,眼中尽是怜悯,“只有你,之后是你的养子,在这里,你们的一生注定孤独。”

    大殿的门无声打开,彭诚舒带着人一步步走进大殿,尽是甲片相撞之声。

    “在这,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都是同一种人,利益,远比血缘更加可靠。”

    噌——!

    铛!

    哐啷啷——!

    江满烃挑开长刀,拎着剑,孤身站在大殿中。

    “以你被杀的名义清君侧,或许真的有许多人不会阻拦,会有许多墙头草在中间摇摆,比统一战争的名义要有优势。”

    “外面殷都防卫司的人又只是闻讯护卫皇宫,我更无处怪罪。”

    江满烃不语,只是在战阵中左右支应,利刃擦过他的白发,却也被他犀利的目光锁定,直直将灵魂击碎。

    “你想好了一切,代价却是自己迟暮的生命。”

    “不过再算一算,倒真是我亏了。”

    利刃滑过腕间,血从剑刃两侧溅出,落在江满烃的战甲上。

    “你一死,有人便要把自己当作下一个帝国军魂了。”

    “会是谁呢,是柳家那两个叛逆的孩子,还是小烟寻扶持起来的那个恋家的孩子?”

    铛!两柄长刀将长剑卡住,四面冲来的禁军提刀压下来,江满烃只得松了长剑,一手掩着抽出腰间短刃,狠狠撞在一名禁军身上,短刃的寒光只是一闪,便在那人下颏带出了血。

    “他们成长的都不错,我很喜欢。”

    “也算是江柳真正的帝国传承。”

    江满烃在那死人手中接过刀,接连挑开追来的几把钢刀,紧紧追着向后退却的几人,杀进人群,一时之间竟有了些溃乱之势。

    “江满烃,杀啊!杀!杀!!!”

    方寸大乱的禁军被吓破了胆,逃窜中竟一头撞在友军的刀刃上。

    江满烃渐渐放慢了步伐,持着刀,踏着渐渐积起的血水,防备着即将重整阵型的禁军。

    方千秋拔出飞插进身后墙壁的长刀,将那接近他三分之二身高的长刀拖到高出几阶的高台边,甩了出去,重重溅起许多血花。

    “杀!”

    哒——

    灯光追着军靴沉重清脆的脚步声亮起,等脚步停歇,最后一圈无痕灯亮起,投影闪了闪,悬在他面前。

    自柳正文身后,各岗位指战员、技术员也走进舰桥,进入岗位。

    “报告,各单位全部满勤,第一批次的物资补给也已经全线完成铺送,这是卫戍集团和紧急预备舰队指挥中心的确认函。”柳青将文件放下,接着说,“由王记者主笔的宣言也在其中。”

    “做好准备……”

    叮——!

    三四把长刀齐齐振飞刀天上,在落下之前,刀光闪过,血凝成花瓣,被刀刃引着,由圈的外沿向中心绽漩。

    血,沿着战甲上的刀痕流下,殿外的禁军水一般填进空缺,落脚的地方已经需要在尸体间探寻。

    厚重的喘息声和他过载的引擎声交相呼应。

    灰黑色的战甲叠成墙,耸动着,却不敢靠近。

    江满烃侧身看向高台上的方千秋,抬起左手,放在面甲上。

    咔!

    面甲落下,将老爷子淡然的目光遮下。

    “来。”

    江满烃在血水中拎出一把断刀,左手微抖,将血水甩下。

    噌——!

    叮——叮!

    仓!

    血水飞溅,刀光紧追着血滴飞至,胸甲被快刀斩成两半。

    断刀横在左侧,将侧来的暗刀挡下,右手长刀顺势挑起压下来的几柄长刀,抽身借势向右冲去,断刀上挑,将几人逼退,又猛向后扔去,正将冲来的禁军刺飞。

    刀光紧追着,向被砸乱阵脚的人群中冲去,几步间挑开数个面甲,又抓到一把断刀。

    “大人,用枪吧。”副官紧紧跟在彭诚舒身边,眼看局势越来越难看,忍不住低声问询。

    彭诚舒暗悄悄向上看了一眼,方千秋享受的表情被他看得清楚,只能咬咬牙,“不行,要是真动了枪,今天的事就真是祸事了。”

    “那怎么办?”

    “这老头活不久,放心。”彭诚舒压压刀柄,看着杀不尽的禁军,决心要将缩头乌龟做到底。

    “我去吧。”副官有些急切,压着刀就向前走去。

    “停!”彭诚舒低声急喝,“这老头年轻的时候,新兵连入选八一队国赛夺冠,第一次全军比武第一,太空军比武第一的蝉联记录到帝国始建还是第一。你要去送死吗?”

    噌——

    噔——!

    断刀在人群中飞出,擦着彭诚舒的面甲,直直扎进木墙之中。

    彭诚舒咽咽口水,将副官推开,“老实呆着。”

    “老头子,累了吧。”方千秋摆摆手,让禁军散开一条路。

    江满烃持着刀,慢慢转身,甲上流着血,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休息吧。”

    方千秋走下高台,龙袍垂进血潭,丝绸吸着暗褐色的血水,一点点攀上来,染了重工刺绣,也让他的步伐越来越重。

    “从上一代人开始,跟我僵持了整个后半辈子,也该换换了。”

    利刃破空之声骤至,刀风吹歪了他的冠帽,几缕碎发落下,被刚刚横至的利刃斩断。

    方千秋挺直了脖子,体温骤降,整个人几乎僵住。

    可等了片刻,只有脖颈处微痛。

    胸前威武的龙头起伏,深呼吸稳住了他险些崩碎的心神,他偏出一小步,躲开利刃,一步步走近。

    手轻轻放在江满烃的面甲上,推开。

    却骤然落下。

    方千秋下意识闭着眼,后退几步。

    “我或许会输。”方千秋猛张开眼,死死盯着雕塑一般的江满烃。

    “可你吓不到我,横尸遍野,星球崩灭,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会选择束手就擒,去搞什么和平统一。”

    “绝对不会。”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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