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黑的夜里,大雪纷纷扬扬,被呜呜呼啸的狂风卷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茫白雪原。

    王莲口呵着白汽,脸被冻红,在大雪及膝的平原里艰难趟行,寒风搜刮着她身上仅剩的一点热气,搜刮着她的衣衫发丝猎猎作响。

    这里是仙茧内联通的,谢凛的识海。王莲凭借大乘修士深厚的根基,可以勉强使自己的元神到达这里。

    她的肉身,此时正阖眼静坐在春墟仙茧外无波的水域上面,由四个柱殿长老为她护法。

    虽然好不容易进来了,但王莲发现了几个要命的问题,

    第一,只有元神进来的自己,在这个倒霉地方不能使用自己的术法,只能腿着走路;

    第二,虽然不能使用术法,但五感依然还在,王莲被风雪搜刮得全身都麻木;

    第三,这片雪原大道几乎没有尽头,但王莲并不知道谢凛的意识具体在什么地方。

    综上所述,她这会儿已经在这极寒的大雪地里又冷又饿地跋涉了十二个时辰了,精疲力竭,但没有任何进展。

    王莲抬起已经冻到麻木的腿,再往前趟一步,整个人突然面朝下,噗呲一声,轻轻摔陷到三尺厚的白雪里。

    一个四百九十三岁的先天,走路被雪绊倒……

    ……哈。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声的。

    哈哈哈哈……

    王莲脸埋在雪里笑了一会儿,这会儿干脆摆烂,整个人滚了半圈躺平在雪地里,大喊大叫,

    “谢凛——!”

    “你哔——的谢凛师兄!”

    “听见了没有?”

    “到底躲哪儿去了?”

    “还不哔——的快滚出来?!”

    ……

    声音被呼啸的大风裹挟着,这样无尽的雪夜里瞬间也就消散了……

    她这会儿喘息着仰头看天。天空如此黑暗深沉,幕布一般绵延遮掩着,无星无月,甚至也无任何一点的光。只是簌簌的大雪,不断落在王莲身上,没一会儿就薄薄地将她埋了一层。

    好冷……冷死了……

    王莲想,

    到底为什么连识海都是这副要人命的鬼样子……

    “谢凛?”

    现在回想起来,王莲第一次从香香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时,感到的只有茫然。

    “你不认识他?”香香因此感到些意外,“他与你一样都是世如真人的徒弟,应该算你的师兄才对。”

    “……师尊好像是提过她还有另一个徒弟,”王莲好不容易在脑海里翻到些线索,“但我不认识,也没见过。”

    那时候的王莲十六岁,加入灵应台不过四年,终日里冷着一张脸,满脑子就只有怎么变强到可以下山复仇这一件事情,其余的,根本无暇他顾。

    那时候的灵应台也还只是中洲边缘一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门内修行资源短缺,像王莲这样的初级弟子,若想要快速精进,只凭日以继夜的刻苦用功远远不够。

    但四百多年前中洲还是乱世,兵灾人祸不断,亡魂滋养着须弥山,生出许多邪兽妖灵。那时的仙门第一组织河图阁常常外派些除妖兽的任务,由天下的修行者们承接。

    除妖兽可以获取赏金,用以购买丹药仙草,妖兽的一些内丹,身体部位也可以用来淬炼法器,升级破境。

    王莲在知晓这条路径以后就没怎么回过山上,每天不是做任务,就是在接任务的路上。

    香香就是王莲出河图阁任务时认识的朋友,他名悉香乐,是当时就已经算仙门大宗的登仙道首座的关门弟子。

    相较于王莲一身素衣,一把破剑的寒酸模样,香香总是穿着时尚最华美尊贵的衣服,光彩到闪瞎人眼。他师尊有钱又溺爱他,给他的法宝怎么掏也掏不完,一句话形容,就是行走的仙门百宝箱。

    当然,香香的实力也很不若,年纪轻轻就已经修成金丹,是王莲在河图阁里组队过的修士里最强的。

    香香那天和王莲提起谢凛,告诉她,谢凛是他必须要打败的人。

    “你和他有仇?”这是那时候王莲理解世界的方式。

    “没有。”香香摇摇头:“我和你一样没见过他。但他是新一代里最强的修仙者。毕竟他今年还不满三十岁,就已经修成元婴了。元婴诶!纵观修仙史上,能有几个三十岁就上元婴的?”

    “所以呢?”

    “所以庆祝我为自己找了个不得了的假想敌。”香香说着,露出他平常里温和又甜蜜的假笑,“我还有一百四十六年时间可以努力,在下次春兴大魁到来的时候,我要打败他,成为魁首。”

    “行。”王莲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话多,对别人的事情也没多大兴趣。

    但那时,比起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天才师兄,王莲更有印象的是,香香眼中的决心与筹幄,毕竟香香,在王莲看来完全不是一个有胜负欲的人。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王莲嫌自己筑基的境界太低,只能接到些赏金少,又没有什么挑战性的任务,于是开始借用香香的河图玉牌去接金丹修士才能接的任务。

    那些任务果然赚得更多,也更危险。

    王莲勉强苟了四次,渐渐上手。第五次无一个洞穴里清缴妖兽的时候,她在同行者里看见了一个绝世出尘的美男子,那人身如鹤立,眉心一点赤印,神色淡漠疏离,仙气飘飘如天上月,如殿里供的神像。

    纵使那时候王莲的脸皮还不似现在这般厚,也忍不住惊艳地悄悄多看了几眼。

    然后那美男子突然抬起眼来看她,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丹凤眼墨如点漆,带着些凛然,慑人心魄。

    而他看见王莲,冰霜般的脸上瞬时露了些惊诧,然后皱蹙起眉,直直向她的方向走来。

    怎么,美男子不许人看的啊……王莲一瞬有些被拆穿的心虚,但还是呆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如玉磬般好听,但他的语气和表情皆都带着冷硬的不认可,“这不是你的境界该来的地方。”

    王莲惊了一下,一面觉得就这样微微有些表情的样子也是绝美;一面心想着要死,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偷混进来的?

    然而无论内心怎么地波澜,她表面只冷冷说一句,“这与阁下无关吧”,不及看对方愣住的神色,就低头快步地走开了。

    王莲心里很为自己的行为懊悔,她表现得太强硬啦!这种把柄被人抓住的时刻,怎么都该探探对方口风,看他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事情的,再低声下气地求一求,让他不要把自己境界不够的事情宣扬出去……

    想虽然是这样想,但之后猎杀妖兽的行动力,她只是尽量地远离着那个美男子,逃避着假装根本没有这个人。

    没办法,谁叫她小时候轴得根本找不到北呢……

    洞穴延伸如迷宫,很快王莲也和其他人走散了。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一是独自杀死的妖兽,获得的材料宝物不必与他人均分;二是王莲毕竟是筑基修士,与金丹修士的境界差别显而易见,她也并不想与他人组队,去占人家的便宜。

    是以先前接的那几次任务,她也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一副冷淡阴沉的样子,不与人交。

    这一次,王莲在接连斩杀了五六只小型妖兽以后,非常倒霉地在洞穴深处的深潭里碰上了一条玄螭。

    所有妖兽皆自须弥山而来,形态各异,狂暴弑杀,大多没有名字。其中特地被命名的,自然不可能是善茬。

    这条玄螭长五丈不止,状如龙而无角,生有四爪和两条飘逸的胡须,身上无鳞,滑腻玄黑如鲶。王莲仰头看它,像一只渺小的幼猫仰头看一个巨大成人!

    它也注意到王莲,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刀状,凶狠地一咆哮就向她过来扑来,这使得她在僵直和逃跑之间,选择了拔剑相向。

    喂喂,你是怎么敢的啊?你区区一个筑基怎么可能打得过玄螭,还不快逃啊!……

    王莲一面在心里不断怒骂着自己,一面闪避开两次攻击,颤抖着握剑的双手却逐渐平稳,神色也逐渐专注。

    王莲的剑法没有什么华美的招式,唯有不断的劈砍格刺,锐利猛攻,是不计后果,生死相搏的打法。

    一般你随便打打和全力以赴性命相交的时候,状态差别肯定是很大的。王莲就是靠这样像疯狗一般不怕死地乱咬,获得了她当前境界里原本完全无法企及的战斗力。

    然而再怎么疯的狗,一口咬到玄螭皮上,被它表面滑腻的黏液直接滑走,也没辙了。

    一番闪避尝试以后,王莲勉强地跳上玄螭滑溜溜的鼻梁,快步冲刺着一剑捅进了它黑曜石般的巨大湿润左眼。

    一声愤怒的咆哮,玄螭剧烈挣扎着,几乎将王莲甩下去。

    果然,这里是弱点……王莲心中一喜,正捻手决欲将剑自它眼球御行到它体内,却被它猛然挥来的利爪抓住,自高处重重拍按到水潭里。口鼻溺水,王莲挣扎着欲脱身,那利爪却紧紧将她抓住,死死按到潭底。

    耳畔全是汩汩的水声,眼睛隔着厚厚的潭水,可看见玄螭张开长满森白尖牙的巨口,庞大的脑袋由高至低地俯冲下来,王莲挣扎着悬紧心脏,被按在利爪下的手指勉强动起来,意图捻一个玉石俱焚的诀。

    倒不是说她不想活了,只是不从敌人身上咬块肉下来就这样死,她不甘心。

    也是这关键时刻,一道黑色的剑影自洞穴外飞来,直入玄螭额头,将它击得头颅往后一仰,松开按在王莲身上的那只利爪,整只侧身,沉重脱力地倒向水潭边,哗啦啦溅起几丈高的水浪,死去了。

    王莲勉力地游上岸。她全身湿透了,又因为身上受伤,原本浅青的衣衫被血水洇得半红,狼狈至极。这会儿她剧烈喘息着,心脏还怦怦乱跳着,尚未从获救的后怕中回过神来。

    水潭边站着先前那个美男子,他一抬手,那柄只一招就杀了玄螭的黑剑,从它额间飞出,一尘不染地再次回到他白净如玉的手上。

    他冷冰冰的眼睛此时看向王莲,视线落到她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瞬间,轻微地蹙一下眉。王莲自己受伤惯了,倒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

    美男子这时开口:“此玄螭修行上百年,三个金丹修士也未必是它的对手,你不该独自与它对战。”

    又是指责……但没办法,谁叫你刚救下我一条狗命呢……王莲心下自我宽慰着,这会儿恭敬地抬双手,向他行一礼:“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名号,小女他日必结草衔环相报。”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虽然对方可能多半只是顺手。

    美男子因她的问话一瞬面露些惊讶,然后几乎是冷着脸白了她一眼,“灵应台谢凛……你的师兄。”

    “……啥?”

    如果要回首一下王莲一生中所有表现得像白痴的时刻,这一刻必定名列前茅。

    ……

    之后王莲销化了玄螭的肉身,将它的两根胡须,一根筋脉和一颗内丹提取出来。她有些想留下两根胡须做她琵琶的琴弦,然而想了想,她还是将这些东西献宝般地递给了谢凛……师兄。

    她有些想让谢凛替她瞒着,不要把自己偷偷参加金丹任务的事情告诉师尊。但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圆滑自然地求人,尤其因为对方冷淡的态度,她还有些怵他。

    于是半晌之后,王莲只僵硬地憋出一句,“给你。”

    “我不需要。”谢凛摇摇头,他目光再次在王莲肩膀的伤口上停一停,那不认可的表情,又再次出现在他脸上,“这些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你这样。”

    王莲瞳孔缩一缩,猛提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遭遇过什么,想要什么……刚才的事情,碰上玄螭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她也差一点,差一点就能伤到它了……

    但他的确也没有知晓这些的义务……何况他还是自己师兄,还救了自己一条狗命呢……如是想着,王莲才终于压下心头怒火,不至于把想揍对方一拳的冲动变成现实。

    ……

    王莲这会儿躺在雪地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

    但是——不认可、不理解,还有“你不该”、“你不能”、“你最好别”……的否定,那几乎是王莲从谢凛身上得到过最多的反应。

    从这种层面来看,谢凛的存在,对于她而言原本就和这极夜的风雪无异,凛冽割严寒,不可向迩……

    没办法,谁叫他们虽然是师兄妹,却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这会儿王莲发泄完了自己的脾气,又再爬起来,拍拍身上积的厚雪,继续在无尽的雪夜里跋涉前行。

    但是这一次,她没再走多久,就看见远远的地方,雪原西边似乎出现了一道悬崖,悬崖的边缘,有一个人影盘腿,静静地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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