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谢凛喝着茶,那双冷淡的眼睛直视着王莲。他过去就知道,师妹对人从不设防,这样全然开放的姿态,纵然肆意潇洒,却也非常地容易……遭人戏弄。

    以往,谢凛只是从旁看着她的那些朋友们无恶意地戏弄她,对此虽然稍稍有所不满,却也自认为与己无关。然而当下,他看着师妹一副天崩地裂瞳孔地震的样子,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戏弄她的趣味。

    王莲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谢凛的观察。她在震惊,她在思考,凭着自己与谢凛那一点其淡如水的师兄妹交情,何德何能背得起这样一口大锅?

    “师兄因何见我?”如是,王莲执着杯的手抖到茶水几乎往外撒,却还不忘嘴硬地和他开玩笑,“总不至于是像话本里演的那样,有心倾慕于我吧?”

    她当然不觉得谢凛有任何倾慕自己的可能,要她相信谢凛这个剑痴会对谁动心,还不如直接相信他会跟承影剑拜堂成亲,可能性来得更高一些……

    “因为……放心不下。”

    谢凛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承认。

    过去百年的修行中,他在这凛然的雪原中,并不止一次地想起过王莲。对于谢凛而言,她的存在一直都与旁人有所不同。但那不同的程度有限,至少排在他将剑修到极致的意愿之后,至少,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为再次看见她那张落泪的脸而魂身离体。

    阿月逃离以后,谢凛在这里坐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借由阿月的眼睛,感受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接触鲜活、生动的王莲,许多他原本无解,也不多在意的疑惑和好奇,在转换一个视角以后,都很快都得到了答案。

    一个使他惊愕,细想来却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放-心-不-下?”王莲逐字地复述,瞳孔震动得愈发厉害!

    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想起百年前自己与谢凛在长鲸崖上道别时,大言不惭的雄心壮志,“师兄放心修行,宗门之事有我。待师兄飞升之日,王莲必也以破境相贺。”

    然而事实是,说完这些话不久,她就在朝露殿里倒头大睡百年,修为少有长进不说,宗门之事更是一点没管。六十多年前,灵应台的结界因为须弥山突袭爆炸时,王莲甚至都没有被吵醒!

    她过往就知晓谢凛一直对于自己疏懒的修行态度有所看法……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废物的程度会牵动师兄的操心病至此,以至于最后竟然成为他飞升路上的绊脚石!

    人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闯这么大的祸?

    想到这里,王莲愈发地缩着脖子,汗如雨瀑。

    “抱,抱歉,师兄。”王莲此时也不敢抬头,确认师兄眼中的不认可,只得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是王莲无用,拖累了你。”

    谢凛:“……”

    他一直知道王莲有些缺心眼,但这种程度的话……难道不是堪比残疾了?也难怪过去四百多年,他们更多时候都只是错身而过……

    可我也不是一开头就打算倒头睡满一百年的……王莲这会儿心里另一个小声音不甘心地为自己辩解。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凛一样,天纵奇才,势如破竹的。对于大多数人,包括王莲来说,愿望无法被实现,才是人生常态啊……

    起初王莲的睡觉,的确只是逍遥门普通的“梦修”,她修行受到阻碍,意欲从梦境里寻找破境的机缘。但那些梦境如此瑰丽绮谲,越往深处探索,就越不住地满足些她过往里甚至从来没有在现实里希妄过的憾愿。

    在那里,长姐没死,雁夜没死,师尊也还活着;她一直和朋友们在一起,四处游历,寻欢作乐;她甚至在春兴大魁的决赛上成功打败了谢凛,夺得天下第一……

    王莲当然也知道深陷于这种虚假的诱惑是软弱,可一旦醒来,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如此萧索荒凉,她打不起精神,没有想做的事情,相熟的人也都不在身边,除了看谢凛飞升那一点盼头,她都甚至找不出非得继续活着不可的理由……

    王莲不想面对这些,以至于渐渐地彻底躺平了……

    这样听起来更废物了好吧!王莲的羞耻心此时严厉地责备自己!

    因为谢凛没再出声,这会儿,帷亭里一片静默,只有炉火一点轻微的荜拨响。

    王莲忍受不了这种惩罚般的静默,她此时眼睛觑一觑对方,不得不督促自己再次主动开口,“那魂身……我已替师兄带回灵应台了,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回归你身?”王莲打算竭尽所能地将功补过——即便在旁人看来,她直接把谢凛的飞升失败归咎于自己,本来就不算一件很有道理的事情。

    “阿月揽吞了我的七情而走,是对红尘有所留恋。若他心内不能圆满,恐怕不肯轻易回来与我融合。”

    “那……阿月怎样才得圆满?”

    “待他玩够了,得到答案,自然就会回来了。”

    谢凛眼帘低垂,纵使在一点炉火光辉的映照下,他的脸也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冷得像一尊冰玉雕的神像,淡漠端严。

    王莲一面为他美丽冰冷的样貌惊心,一面却更讶然于他提到那魂身时的温情,他称呼那魂身少年作“阿月”,就好像,一个母亲在提及她那使人头疼却本质乖巧的青春期儿子……王莲因自己这恶俗的联想一瞬感到些莫名其妙的惊悚,她甩甩脑袋,很快把这念头甩到脑后,又问谢凛,“师兄是打算直接将阿月放在外面吗?”

    “阿月是因师妹而诞生,自当由师妹照管。”

    “因我而……诞生?!”王莲惶恐着,身体微微后倾。

    “师妹不想负责?”谢凛追问着,不知缘何,神色里竟有那么一丝的……可怜?

    “可怜”这种词,是可以乱用在谢凛身上的吗?!

    王莲头皮一紧,连忙摆双手否认,“不是不是……”

    以及“负责”?这样的说辞实在让她又忍不住脑补,自己就像那个始乱终弃的爹,任由师兄阿月孤儿寡母找上门来……

    不行!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王莲拍一下自己的脸,终于彻底回神。这会儿,她面露些真诚的忧虑,对谢凛道:“我只是担心魂身离体,时长日久,对师兄渡劫不利。”

    她担心我?……

    这对谢凛而言实在是陌生的感情,以往王莲总是很少将注意力和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谢凛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是刚才自己的示弱起到了作用。

    师妹总是过分心软,这一点谢凛很早以前就知道,但由自己来亲身体会,对他来说依然是第一次。

    从这个层面上看,三千世界之门关闭,魂身离体,对于谢凛来说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了。迷障破除,无情道不通,改弦易张便是。

    虽然面上还是一张冷脸,当下谢凛心情却大好,他摇摇头道:“放心,只要阿月无事,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谢凛说不会,那便是绝对不会了。如是,王莲那颗从踏入雪原之初便悬得紧紧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放松了一些,但想到师兄将阿月托付给自己,王莲还是稍微敛神,感到了责任之重大。

    想起结界外的阿月,她这会儿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阿月虽是师兄魂身,和师兄却大不相同。先前在山下的时候,他还说想拜我为师来着……”

    谢凛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作为阿月的本体,他即使在仙茧中,也与阿月保持着通感,虽然阿月并不知晓他的存在,但阿月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产生什么样的情绪,谢凛本体皆都感同身受。

    这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但出于一种隐秘的私心,谢凛最终并没有直接告诉师妹,而是做起了又一件他过往五百年里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装傻。

    他面不改色地喝茶,对王莲说:“阿月慕强,中洲除我之外,你已是天下第一。他能提出拜你为师,说明他的眼光还不赖。”

    王莲因谢凛的话一愣怔。她说起这件事,本意只是想调笑一番来着,使她摸不着头脑的是,师兄竟然会认可,还说阿月“眼光不赖”……

    师兄原来是这样看我的?……王莲意外到简直有些诚惶诚恐,毕竟刚才她才被谢凛的“放心不下”暴击到差点只能以死谢罪。而且过去的谢凛,面对王莲根本只会说些“不要浪费你的天赋”、“不要让我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一类训人的话。

    然而即便如此,王莲依然为谢凛的一句认可暗爽到翘尾巴,她摸摸耳朵后面,颇有些得意道:“我以前听人说,师尊为了收你为徒,可是在琅琊山上足足软磨硬泡了四年。怎么到了我这儿,才刚认识几个时辰,就肯拜师?”

    她一直是这样给些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但谢凛过往对她诸多严厉与不认可,她一向来也只带着些惧畏,敬而远之。

    谢凛看着王莲扬了眉毛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头无端地一痒,表面上却只有些无奈,他诚然道:“师尊彼时上山,我父母兄长还在,要抛却尘缘去修仙,总归有些舍不得。”

    如是,王莲更惊奇。师兄以前是这样的吗?……迟钝如她也终于意识到,今日至此,与谢凛的谈话,和往日大有不同。

    在此之前,他们不但从未交心,连好好的,不以自己忍让为结束的谈话,实际上也少有几回。是以她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能从谢凛这块冰山口中听见“放心不下”、“眼光不赖”、“舍不得”……一类表达感情的语句。

    王莲也回想起,先前阿月想要寄信回琅琊山的举动,这使得她再次有了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实感。如是,她那双明朗静定的眼睛望着谢凛,突然咧开嘴明媚地笑了一下。

    “怎么?”谢凛问她。

    “无事。”王莲依然笑眯眯地摇摇头,“只是在想,阿月的出走,似乎让师兄变得不那么不近人情了。”

    这样直接就蹬鼻子上脸了。

    看来想要与王莲相熟,的确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而过往的自己,并非没有抱过如是的期愿,却依然给弄得一团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谢凛为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往的确情商低下感到些耻辱,但好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学霸从不轻易言败。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王莲这会儿说着,坐直一些问谢凛,“渺溟山下的隐安村被太一神煞污染,师兄是知道这件事,才特地将阿月送到那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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