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认识你?”谢凛的眉头隐皱起来。

    一刻钟前,元十六月在司星殿向他交代三天后收徒大典的流程,眼前这个怪人突然走过来,一手按在他肩膀上,像老鹰拎小鸡似的直接将他拎来了这里。

    此人身长八尺,虽然形销骨立,但身上那件绣坠满珍珠水精的繁复仙袍撑得他整个人如一只很大很舒展的鸟类。他一头鬈发压在精美的紫金镂空发冠之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立体,高鼻深目,带着些异域风情的忧郁和漫不经心。

    “嗯……看上去好像的确哪里怪怪的……”他这会儿眨一眨同样如鸟类般纤长稠密的睫毛,一双蓝湛湛宝石般的眼中全是困惑,“失忆?返老还童?……不会那么狗血吧?……”

    “你是什么人?”谢凛问他。

    “啧啧,这目中无人的态度,还真是一如既往。”悉香乐有些无奈,“不过这样也好——”

    他说着一抬手,一把由水精剑身与紫金龙纹剑柄制成,剔透华贵的宝剑,携带着千钧剑势,霎时出现在他手中,随着他一挥手,便掀起四周万壑松风。

    “机会难得,趁着你还这么孱弱,来让我好好教训一顿怎么样?”悉香乐面带着甜甜的假笑,蓝眼睛中却散射亢奋的精光。

    ……人言否?

    谢凛很无语。他还没有习惯,在剑阁里战无不胜的自己,来到这山上还只是个未入门的新手。且看眼前人的德行,多半是与这个时代的谢凛有仇。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受得了这种程度的挑衅。

    这会儿谢凛集中精神,出自己的承影剑,一脸专注的战意,直视着对方。

    “……这就对了。”悉香乐愣一愣,那甜而虚假的笑容在面上更灿烂一些。

    王莲匆匆赶到松树林时,远远就看见了好友的背影。

    “香香!”王莲高兴地大喊着奔过去。

    悉香乐回头,看见王莲,也惊喜地迎上来,“阿莲!”

    “香香——!”

    “阿莲——!”

    两个百年未见的旧友相互感动地奔向彼此,紧紧相拥在一起。

    “你怎么突然来了?”

    “你终于知道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候对方。也是这时候,抱着悉香乐的王莲看到了倚着一棵松树站着的谢凛。他冷着一张脸,忍耐着因看见眼前情景感到的嫌弃和肉麻……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手捂着胸口,唇角流血,那如脂玉般白净完美的脸上,也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王莲神情难得一冷,沉下声问他:“你受伤了?”

    “我?……谁能伤得了我?”悉香乐愉快地说。

    “是他打的。”谢凛则毫不犹豫地向王莲告状。

    王莲于是看向她仍还抱着的悉香乐,眼神冷得像要吃人。

    “不是……这其中有些误——”悉香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这会儿撒手欲逃,被王莲死死搂住腰,一招力大无穷的抱摔整个掼倒在地上。

    谢凛和此时赶到的静粼君从旁看着,皆都大吃一惊。

    悉香乐被王莲打得鼻血直流,头上琉璃簪还断了一根。这会儿他拿手帕捂着鼻子,仰着头止血,“你这下手还真不知轻重……”

    两人这会儿坐在王莲的朝露殿内,一扇大窗如画般框出外面云海仙景。

    “这话还给你,”王莲仍然没好气,倒一杯茶,往悉香乐脸上砸过去,“敢对我徒弟动手,这次还算是轻的!”

    悉香乐在茶杯打到脸前稳稳接住,谑然道:“徒弟?……难道不是师兄?”

    王莲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王莲。

    ……

    搞半天这还不是直接暴露了啊!

    所幸王莲脸皮够厚,这会儿她垂眼抿一口茶,镇定道:“什么师兄?小阿月不过长得有几分像谢凛罢了。倒是你,堂堂大乘修士,暴打一个未入门的小孩,很畅快吗?”

    悉香乐为王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扬一下眉,这会儿他摇着手中的塵尾扇,爽朗地假笑道:“畅快啊。能有机会碾压一下这种天赋的少年天才,让他也尝尝什么是彻底失败的滋味……总觉得,很幸福呢。”

    王莲因他这出人意料的话一怔,不认可地蹙起了眉:“这就有些阴暗了吧。”

    瞧她这话说的,悉香乐面对谢凛,能是什么灿烂的人?

    杏林殿内,静粼君在确认了小阿月身上伤势的确无碍后,终于浅浅吐了口气。看来那个释天仙尊,纵然和曾祖师姑一样地胡作非为,毕竟还没有丧心病狂到真对气海未开的孩子下重手的程度。

    当然,也可能是曾祖师姑赶过去得及时……

    释天仙尊和极夜仙尊有旧怨,就静粼君所知道的,释天仙尊曾经在两百多年前的春兴大魁上惨败于极夜仙尊。

    彼时极夜仙尊剑法已可碾压释天仙尊,三十六招便已分出胜负,但极夜仙尊却故意将对决延长至一百招,意在羞辱释天仙尊,使他在仙门众修面前丢脸。

    也因如此,先前从无败绩的释天仙尊深受打击,一蹶不振。

    春兴大魁后,释天仙尊闭关一百四十三年才入大乘境,他出关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极夜仙尊的名字加在了登仙道禁入名单的第一位……

    希望他刚才不是认出了极夜仙尊……静粼君心下有些忐忑,但他也深知释天仙尊与曾祖师姑的交情,就算认出,释天仙尊也必不会到处宣扬。

    当下更使他担心的……静粼君这会儿转头望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一言不发的小阿月。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算太好。

    脸上贴着纱布的谢凛此时并没有注意到静粼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怔怔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脑中依然回放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那个怪鸟一般华丽的男人,单用一道剑气就堵死了自己所有的反抗,凭着他高出自己不知多少的修为,像猫戏耍老鼠一般,不停地戏耍自己,赏玩着自己的失败。

    “不够!”

    “太慢!”

    谢凛所有的剑势进攻皆被看穿化解,即便他还没有放弃,心里却也不得不明白,这是一场早已分出了胜负的对决。

    “就只有这种程度?真叫人提不起兴致啊……”

    他睥睨地谢凛,假笑着的脸上全是不屑与轻慢。

    谢凛被锋锐的剑意击飞,撞断了松树,滚落到地上。他凶狠地望着对方,胸中愤怒与挫败感,如火焰一般熊熊地燃烧着,却得不到出口……

    一定要变强!谢凛此时捏紧空无一物的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强到可以打败那个人……

    悉香乐此时回想起少年那如困兽般灼灼的眼睛,他并没有告诉王莲真正的实话,在自己把少年打成一块破布扔在地上时,他也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亢奋、优越、或是复仇的畅快。

    倒不是说,他对于以大欺小会有什么良心上的谴责。

    而似乎是因为,较于自己当初不断被谢凛冷酷的剑锋击溃瓦解的意志与防线,少年拥有的,根本就不是一双会服输的眼睛。

    那眼睛告诉自己,这既不是他第一次的失败,他也绝不可能被任何失败打倒!

    从这个角度看,是不是显得当初的自己更悲惨了?

    在输给谢凛以前,悉香乐一直是一个随遇而安,没有任何胜负欲望的人。

    作为登仙道圣尊的首席弟子,他有天赋的根骨,有师门作为倚靠,更有无穷无尽的资本与从容,得以将那些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胜利”拱手让人。

    那时的他自命不凡,从未失败。在输给谢凛以前,他甚至缺乏机会和经验,真正地在某件事情上面全力以赴。

    但当他制定目标,竭尽全力地想要达成,结果却是囿于天赋差距的惨烈失败,与对手恶劣到近乎虐待的玩弄……

    想到这里,悉香乐开始咬牙,后悔刚才没下重手,打得更狠一些……

    “所以,你此番偷偷摸摸来灵应台做什么?”王莲深知他对谢凛的怨愤无法轻易调和,这会儿只得转移话题道:“该不会是特地来打我徒弟吧?”

    “我又不知道你收徒弟。”悉香乐一副“不懂你们师兄妹在玩什么角色扮演”的不耐嘴脸,这会儿,他终于想起此番来的正事,愈发理直气壮地皱眉:“而且,怎么就许你断我徒弟手臂,不许我碰你徒弟一下?”

    王莲此时惊讶张一张嘴,若不是悉香乐说起,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断莫愁尘手臂的事情了。

    这时她自知理亏,只得缓和了态度道:“谁叫你教的好徒弟跋扈残毒,又没脑子。我断他一臂是给他些警醒,不然改日落到别人手里,怕不是连命也没了。”

    “如你所言,已经没了……”悉香乐说到这里,满脸悲哀地深深叹一口气。

    “啥?”王莲满脸诧异,这会儿赶紧发挥一个损友能提供的情绪价值,“是谁这么狠心?”

    “是我家那不争气的大徒儿,”悉香乐更无奈,“她见小尘断手,以为我必不会再爱他,就替我直接处理掉了。”

    他说起徒弟们,语气与神色都颇伤感忧郁,但那忧郁也只像在谈论他养的两只小猫咪,其中一只竟然咬死了受伤的另一只。

    “处理掉了……”王莲听见这话,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天书。

    “你可真——有本事啊。”她这会儿点点头,为他屑的程度目瞪口呆。

    过去一百多年,自己只是倒头大睡,感情这个家伙是直接都不做人啦!

    当然,这还是在王莲并不知道悉香乐过去一百多年里一共收了八十九个,死了二十三个徒弟的前提下,否则她绝对还有一些更好听的关于囤积症的屁要放……

    “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悉香乐并不在意王莲语气里的冷嘲热讽,这会儿手托了腮,真心地苦恼道:“你说徒儿们怎么会这么不让人省心呢?明明我都是按照我师尊当初照顾我的方式在照顾他们的,但最后的结果,总不是养坏了,就是自相残杀。”

    这叫王莲怎么接话,总不能说,是因为你太垃圾了吧!

    “小师因为屡次发生这种事情大发雷霆,”悉香乐接着又说,“所以他把我剩下的徒弟们全都没收充公了。”

    他口中的小师,是指登仙道现今的主事——天光君师庚星。因为同样是貌美的青年才俊,和灵应台的宗主静粼君慕容苍一起,被仙门称为“容止双璧”。

    王莲因为性格不合的原因,一向来非常怵天光君。但是此刻,她还是不禁在心里为天光君此番的作为拍手叫好。

    “不过没关系,我最近又新找了一个。”悉香乐紧接着说,从袖中拿出一封书简递到王莲面前,“八字仙骨什么的都很适合,年纪也小,不容易被带歪。就是距离稍远了些,在西域的浮屠城。”

    王莲为他的操作叹为观止,正同情着那不幸被他相中的新徒儿,这会儿突然想到:“这话和我说是——”

    “当然是希望你能替我去接回来啊。”悉香乐轻轻摇着扇子,露一个明朗的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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