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鲜血自泥师都喉咙喷涌而出,喷溅到阿娜玫圣洁的白裙,和她戴着面纱的脸上。草场上众人,因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叫哗然。

    阿娜玫一直屏着的那一口气,为这流出的热血,终于呼了出来。但也是这一瞬间,仍跪着的泥师都猛然抬手,握住了她紧攥着匕首的左手,意欲将她整个拉向自己这边。

    阿娜玫瞳孔骤缩,当下飞快将匕首抛到右手,再用力向他颈侧插捅,却没想到,他竟然抬起另一只手,让那利刃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再蓄力,带着那匕首偏移开他脖颈的方向。

    此时“啪”地一声,泥师都脸上的鹿首面具因动作被撞掉在地上,露出他那张苍白尖削,生着一双狐狸眼的脸。

    “乖徒儿,”泥师都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娜玫,即便脖颈上的豁口依然不断往外涌血,他还是勉强开口,艰难地发出气音:“用为师为你磨的匕首杀人前,最好……先弄干净身上的血味。”

    是幻象!

    阿娜玫心脏空落,再一挥匕首,眼前的人影果真如水中倒影被搅乱一般烟消云散。此时她余光瞥见身后有人,飞速回头,果真看见泥师都微微笑着站在篝火旁边,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如阿娜玫三日前在都蓝的尸山血海中所见。

    “泥师都!”她咬牙瞪视着对方,心中仇恨被无限唤起,此时不顾已经失去最佳时机的真相,快步奔向对方,挥匕首向他要害杀去!

    草场上众人为眼前发生的一切诧异惊呼,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赐神酒的金山公主挥突然袭击国师?为什么国师的身影如水波一般晃动?难道这些也都是仪式表演的一部分,皆是为了展示国师神通?……他们如是想着,以至于一时都只是怔怔站着,谁也没有上前干预,甚至一旁乐师还和着情境,声声擂起庄严的战鼓。

    鼓声中,阿娜玫发疯地挥舞着匕首猛攻,泥师都却只是侧身歪头,游刃有余地闪避着她的攻击。

    也是这时候,阿娜玫身上圣洁累赘的白裙,随着动作不断缩短变形成都蓝部战士标志性的浅褐战甲,上面沾满了黢黑的焦印与斑驳的血迹。少女面纱下的脸,也逐渐从金山公主的美艳丰腴,蜕变成泥师都熟悉的,阿娜玫野性犟拗的脸。

    这张脸,泥师都从她六岁一直看到十四岁,要说阿娜玫是他养大的不为过……

    在他错神一瞬,阿娜玫抓准时机,一刀利落地捅进他心脏,噗呲一扭,热血再次自他胸膛向外溢流而出。

    他惊愕地看着少女满带着纯粹的仇恨,较匕首更锋利,较篝火更闪亮的眼睛。

    多完美凶狠的一刀!……这甚至还是在泥师都不敢教她开气海的前提下……

    泥师都此时低眼看着直插进自己胸膛的那把匕首,不禁在心头感慨,真是难得一见的修行材料……

    草场上众人,因公主突然变成都蓝余孽,且再次刺伤国师大为震撼,尤其是叶真可汗。但他们谁也不信国师会这样轻易被这都蓝余孽杀死。叶真部众与都蓝部积怨深远,纵使这场百年宿怨三天前已经彻底分出胜负,面对这样一个都蓝余孽,所有人皆都磨牙吮血,欲处置而后快,是以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人带头大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我们师徒,非得走到这一步不可吗?……”泥师都虚弱地说着,唇角溢出血来。此时他面带着虚弱的痛苦抬手,意欲触碰阿娜玫的脸。

    阿娜玫见状,飞快地拔出匕首抽身。她同样不认为自己能这般轻易得手。

    果不其然,泥师都的幻象第二次烟消云散。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啊……再次幻形到阿娜玫身后的泥师都不无遗憾地想。如果说,三天前在都蓝部落的手下留情,是基于自己对阿娜玫的轻视和八年朝夕相处培养出的一点感情……此刻,草原上的叶真人都在等着看自己回归以后虐杀都蓝余孽的刺激场面;而泥师都——在体会过阿娜玫对自己的仇恨,和她卓越的修行天赋之后,他绝不可能再放任阿娜玫活在世上。

    “真可惜啊……”泥师都这会儿直接贴在阿娜玫身后,高大的身形弯曲下去,如拥抱般地凑在她耳边低语。阿娜玫一刻也未放松警惕,此时扭转身体,意欲再杀他一次,耳膜却突然听见一阵沉闷的神鼓响。

    那鼓声如此深地震动她的魂魄,勾起她四肢百骸中的恐惧。当她竭力抑制着这种恐惧想再往前,突然,她感到一股力量自身后擢获了自己的肩膀,像被无数人押解着手臂,被人不断地踢踹膝盖窝,阿娜玫全力反抗,最终却还是全身颤抖着,在泥师都的幻象面前跪下。

    台下众人因这突然的变化欢呼不止,阿娜玫咬牙挣扎着想起身,却感到有一股巨力按着她的脸,猛然将她整个人按倒在草场上。

    阿娜玫不可置信,她艰难地回头,隐约看见身后有数十个如烟灰状模糊不清的人影,他们似乎都穿着都蓝战士的甲胄,只有三个孔洞的脸上,带着茫然灰败的表情。

    ……阿娜玫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些是什么东西。

    亡灵之舞,以前的泥师都常在都蓝草原的黄昏中击奏神鼓,那时候,阿娜玫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灰色的影子,模糊不清地自远方出现、消失。

    她问泥师都“那是什么?”

    泥师都微微笑着告诉她:“是被我的神鼓召唤回的亡灵。”

    “啊!啊——!!”阿娜玫全力地挣扎着直到皮肤擦破,骨头扭伤,她如野兽般地愤怒又绝望地嘶吼,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你恨我,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我终究舍不下你……”泥师都满意于她脸上困兽般的惊恐绝望,躬弯着高大的身躯,如情人般触碰阿娜玫的颊边黏着血渍的碎发,再抬起她固执的下巴,用如往常般温和的声音和她说话:“所以我打算剥下后背整片年轻的皮肤,来重修我的神鼓,取你的髌骨来做鼓槌——”

    他话未说完,被阿娜玫转头一口咬在手指上。那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咬得泥师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泥师都猛然抽回被咬下一口皮肉的手,勃然大怒,一脚踢在她面门上。阿娜玫吃痛,这会儿满嘴是血地吐了咬下来的皮肉,咧嘴露出癫狂的笑,“泥师都,我就算是变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如此,泥师都反倒也笑了,他为自己竟然还和这孩子置气感到些不值,“别担心,乖徒儿,为师绝对不会让你变成厉鬼。你死以后,魂魄也会被收募到这面神鼓之中,和你的族人们团聚。”

    说到这里,泥师都不再拖延。他执起神鼓,一面思索着少年宫怎样猎奇的死状能让草场上的观众心满意足,一面抬起鼓槌,再次轻击鼓面。

    阿娜玫的身体,瞬间被无数魂魄挟持着抬举到离地三尺的高空,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也许一场精细的活人解剖,可以使人印象深刻……

    泥师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再击一下神鼓,一个将军装扮的魂魄——阿娜玫的母亲阿歧肢,拾捡起阿娜玫先前掉在地上的匕首,踏步踩着地上的一堆魂魄到她面前,将那匕首尖对准阿娜玫的胸口,一点点推刺进去。

    真是一种悲剧性的呼应……泥师都为自己刻意的安排感到一种恶质的心痛。

    鲜血涌溢而出,阿娜玫骤缩着身体,露出剧痛的表情,但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般人无法看见鬼魂,在他们看来,一把悬空的匕首,处刑一个伪装成金山公主的都蓝余孽,实在没有比这更似神迹的场面……

    他们为此目不转睛,屏着呼吸激动不已。

    阿娜玫无声地忍受着胸口的剧痛,越来越能看清眼前模糊的魂影……一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的脸,原本坚毅、锐利的锋芒全然消失,变得灰败、茫然,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阿娘?”

    蓄起的泪水让她愈发看不清眼前,阿娜玫难以置信自己眼前所见,她甚至忘记了害怕,她只是……只是太不甘心!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道如瀑的白须兀自从高处垂下,勾揽起阿娜玫身体,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她从无数魂魄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带向高阔的星夜,消失不见。

    泥师都见状,迅速化作火鸟,锐鸣一声,搏动着燃烧的翅膀,奋起直追。

    及至百丈高处,泥师都发现,那揽走阿娜玫的白须,竟是从一艘画舫中垂下——一艘漂浮在夜空中,亮着灯的画舫,甚至船头上,还挂着一盏别致的莲花灯。

    泥师都:……?

    王莲这会儿坐在船头,两手拉着自己的拂尘,兴奋地冲着船舱里的谢凛大喊:“找到了!快来看啊阿月,我找到了!!”

    谢凛无语地看着她动作,她这副样子,比起找人,怎么看都更像是在钓鱼。

    而且怎么会有这么懒散不讲究的找人方法……竟然还真的给她找到了……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王莲猛力一把甩起自己的拂尘,将一个被尘须缠裹得如茧一般的人形抛到甲板上,装模作样地擦擦额头上的汗。

    这么一来更像丰收的渔民了……谢凛心里的吐槽滔滔不绝,但他也颇好奇,这会儿于是走出甲板,看见王莲瞬间收起缠裹在那人身上的白须。

    然后,他看见那人闭着眼睛面无血色,胸口上直直插着一把刀,流血不止……一瞬里,他和王莲面面相觑。

    ……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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