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和谢凛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关于香香对小阿月的发难,拜师礼上拂霞宫后辈的发疯搅局……一旦说起事情来,那种原先要向谢凛述职的紧张拘谨也很快熄弱下来,王莲逐渐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滔滔不绝,甚至高谈阔论起来。

    谢凛正坐在王莲对面喝茶,听她说着自己原本就已经借由阿月的身体体会过的事情,冰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望着她那张明艳到有些杀气的脸,她纯真无阴翳的笑容,柔润的红唇,尖尖的虎牙……她琥珀色温暖晶莹的眼睛……一种怪异潮湿的渴望,似自他胸口打翻,带着略微的酥麻,逐渐流淌至他全身。

    “从小阿月在灵应台上的可怜遭际来看,师兄你过往的人缘着实一般得很呐——”王莲这会儿没什么坐相地边吃着与屋外风雪不应景的葡萄,边有些忘形对谢凛吐槽,抬眼看见师兄正怔然望着自己,一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师兄?”王莲试探着叫他。

    “说一般也客气了,”谢凛此刻回神,低眼饮一口茶,淡淡道:“我亲族师友皆已亡尽,过往除却练剑,的确也无甚其他交情。”

    王莲望着那双被睫羽遮了大半的黑眼睛,即便依然寒若冰雪,却不知怎么地,显出少许消融的寂寞来。

    王莲为这夺魂摄魄的美貌,一瞬心中警铃大作。她飞快地转头佯咳几声,宽慰道:“师兄这不还有我妈?”

    虽然说出口王莲就后悔了,有自己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师妹,对于谢凛来说,应当不如没有……

    美人计和装柔弱对于师妹总是特别有效,谢凛一面心中暗爽,一面却也有些无奈,此时他抬眼望着她,略微弯一下唇角,“的确是这样。”

    ……笑,又笑了?……

    王莲心跳骤然停了好几拍,为这个分明不是幻觉的笑容愣怔着,长久反应不过来……虽然这种笑,分明怎么看都更像是被自己给气笑了……但就算是彩衣娱亲,也不吃亏的……

    王莲心想着,这会儿低头猛喘一口气缓和了先才屏息造成的缺氧,然后佯作镇定地转移话题道:“不过,不同于师兄在仙茧内寂寥,小阿月近来在外面,可是交到了朋友。”

    “哦?”谢凛显出些好奇。

    如是,王莲把这几日小阿月与阿娜玫的相处,添油加醋地全告诉给谢凛。这其实也是她此番为自己准备的述职核心,通过小阿月对于阿娜玫的重视,详见他跳船去追阿娜玫;他在比试切磋上主动让给阿娜玫;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帮助阿娜玫复仇,甚至在阿娜玫生死关头,爆发出剑意,破境到筑基……等等一系列的举动,说明小阿月在尘世的历练已有些进展,甚至不乏早恋的嫌疑……

    “毕竟,师兄你过去,可从未对除了剑道以外的任何事情,这样上心过啊……”王莲最后相当满意地如是总结着,满眼期待地看着谢凛。

    谢凛也露出些意外的神色看着她。

    “师兄觉得如何呢?”如是,王莲心头愈发激动,看谢凛的反应,他对小阿月这么快也是震撼不已!

    谢凛看着王莲亮闪闪的眼睛,和她满脸求称赞的表情,的确感到些震撼。他先才通过阿月的目光,的确注意到师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但却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转瞬误会到那种地方……这会儿他心累地叹一口气,摇摇头对王莲道:“师妹上述,恐怕无法证明那位阿娜玫姑娘对于阿月的独特性。”

    “……无,无法证明?”王莲眼睁睁看着谢凛摇头否定她引以为傲的述职报告,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但她不肯就此死心,这会儿挣扎着辩解道:“可是……他初见面就为了阿娜玫跳船呢。”

    “那是事出紧急,你我初见时,我也曾这般救你。”

    “这……”王莲回想起当年谢凛一剑洞穿玄螭脑门的场面,心说那时候的你可比小阿月厉害多了……却最终无法斑驳,只得又说:“那对复仇的态度呢?当年我欲去复仇时,你可整整关了我两年呢,阿娜玫要复仇,小阿月可是直接跟上出手了。”王莲说着得意地扬一下眉,又觉得胜券在握。

    “我那时关你,是惧你走火入魔……可后来——”谢凛说着蹙眉,一时又住了口。

    他虽一向严守宗门法纪,却并不爱管他人闲事。当年若非师尊相嘱,他也不愿为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师妹下山走一趟。

    然则山脚相拦,王莲坚定不屈的眼神、揣然锋锐的天赋、不计后果的剑法……都给谢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他拿师兄的名头压着王莲,用符箓结界关她,心想的是惜才,不愿有如是天赋的师妹因此折戟。

    如今看来,竟然自那时起,自己对她就与对旁人旁事不同。

    后来他领河图阁任务出海蓬莱,回来时就听闻王莲偷偷下山,以筑基之躯从五个金丹修士的围杀中获胜,并且下落不明的事情。

    谢凛相当诧异,并且忧虑着王莲若真为了复仇弑杀南鉞皇帝,使苍生遭劫不说,更会成为仙门众矢之的,不得善终。

    对此,师尊世如真人的态度颇随和,“莲莲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她如今下落不明,便是对复仇的事业起了迟疑,否则凭着她的性子,纵还有一口气,也会爬到南鉞皇宫里去报仇。”

    谢凛回想起王莲那张固执坚定的脸,认可师尊的说法,但——“如若她受伤深重,性命堪忧以至于一步也动不得呢?”

    “那也是她自身抉择的造化。”与谢凛一样修无情道的师尊如是说着,眼睛望向谢凛,淡淡笑起来,“不过,鲜少见你对他人的运命这样上心。”

    “……我只是为宗门声誉忧心。”如若王莲当真成为使南鉞陷入动荡的罪人,灵应台恐怕也难辞其咎……这是谢凛为自己找的第二个借口。

    那之后的一整年,谢凛几乎都呆在南鉞。即便他彼时已是元婴,要在偌大的南鉞国中毫无线索地搜寻一个人,也依然颇费了他一番功夫。

    及至桂花第二次在枝头绽开,谢凛终于依靠通感找到了那家胡饼店。为了避免惊吓到王莲,他使幻身术变成一个小道士去买饼。

    他目光越过买饼的伙计,看见王莲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侧躺在饼店内的一张床榻上睡觉。当谢凛注意到,她左手的袖子和右脚的裤管空着时,他一瞬惊愕得控制不住力道,将手中胡饼捏作齑粉。

    店内伙计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顷刻对对方施展一个遗忘咒,转身离去。

    那之后,谢凛在对面的客栈住下,每日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向胡饼店,也变作小道士去店里买胡饼。王莲多数时候都睡着,偶尔醒来,就和店老板伙计插科打诨,和店铺的常客打招呼,拉些家常……

    她瘦了不少,眼睛变得更亮,却不复有三年前如刀似刃般的锋锐煞气,而更似是古井中的一轮秋月,有些寒凉,却很透彻。

    谢凛惊讶于她如是的变化……或者说面貌。虽然已经在外搜寻了她整整一年,但除却先前匆匆不算愉快的两面,他那时实际上还称不得认识王莲。

    他那时也认为自己之所以这样使用通感观察王莲,只是出于正常范畴内的好奇与探究,以及一种莫名的,与己相关的责任感,让他认为若是王莲依然想复仇,他是最有义务阻止的那个。

    第五日,天色阴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店里三娘与伙计一大早去城南寺庙上香,王莲于是自告奋勇负责看店。

    谢凛在对面二楼看见,抓住机会,变作小道士撑伞前往。

    “一个芝麻胡饼。”他说。

    “好嘞。”王莲答应着,拄一根拐杖出来,单手麻利地将胡饼包好,递给谢凛。

    当接下谢凛递过来的铜钱时,她眨一眨眼睛,歪头看着他被伞遮住的半张脸道:“道长有些面熟呢。”

    谢凛心头一惊,然后又见她愉快露一个笑容,道:“是昨日见过,还有前日和大前日……像你这样的美人,我见过轻易是不会忘的。”

    “……美人?”谢凛为她狂放的用词心下一惊。

    “嗯。”王莲点头,“而且你还有些像……像我那天杀的倒霉师兄,更使人见之难忘。”

    “……”谢凛惊讶于王莲的敏锐,这张道士的皮,虽然与他长相迥异,却也不离其宗地仍有他几分神韵。而且——倒霉师兄?他扬一下眉毛,这会儿搭话道:“听女郎语气,你那位师兄,竟似是个招人嫌的?”

    “……倒不至于招人嫌,”王莲这会儿低眼,敛起些笑容,“只是我与他道不相同……道长是初至台城?所来何事?”她这会又开始岔开话题。

    谢凛撒谎说自己是被师尊派遣到台城传教,但台城百步一佛寺,看来希望不大。

    “的确,”王莲点点头,笑出那颗可爱的虎牙,“不如道长也将青丝一剃,改行去做和尚?反正道不在形,心诚则灵。”

    谢凛对于她散漫的程度有些意外,这会儿却也随着她的话道:“这倒是条出路。”

    雨水蓬蓬打在伞上,这会儿谢凛望一眼王莲的断肢,问她:“那女郎呢?家在何处,来台城又所为何事?”

    “我没有家。至于来台城……当然是来卖胡饼啊。”王莲一副他是傻瓜的样子,示意他看手中的胡饼。

    “……”谢凛没想到自己会被她戏弄,一时不由得笑了。

    王莲也笑起来,随后又道:“不过,除此以外,我也的确还有另一件苦恼的事。”

    “愿闻其详。”

    “我在想……如果我去做南鉞的皇帝怎么样?”她漫不经心地说着,眼中那刀光剑影的锋锐杀意再度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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