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瞬移到船头时,看见阿月半跪在甲板上,他的怀里,躺着一个穿着银灰衣裳披蓝帛的青年。他身上戴满宝钏璎珞,容貌柔媚秀美,但口中呕血,面色惨白。一头黑发被压在繁复的花冠之下,额头沁出的汗水,几乎将整张脸都濡湿透了。

    此刻里,他艰难喘息着,眉头紧蹙,黑鸦鸦的睫毛颤动着,流露满脸难忍的痛苦,“骗我……骗我……”

    他身上各处具是细小的创口,一点点的血迹如梅花般开散在银灰的衣服上,更糟糕的是,他胸前心口位置有一道深可见肉的豁口,华贵的衣料上氤出一大滩暗红血迹。

    阿娜玫说得不错,他的确伤得不轻。

    王莲此时蹲身,蓄些灵力将手指按在青年额头,探他识海记忆。

    一瞬间,王莲感到了猛烈的风,她衣衫猎猎地悬在高空,看见不远处,无数粼粼闪闪的白色小点再日光下围绕在青年周围,如一条轻盈纤弱的飘带,而那灰衣青年御气乘风,似乎在摆脱什么东西的追赶,却然先伤势过重,时而腾起,时而坠落,如飞天舞蹈般,苦状万分地在高空中挣扎。

    当她靠近时,她发现那些闪烁的白色小点,其实是无数生着红眼红喙的白文鸟,但它们显然并不寻常,张着长满尖齿的小喙,一口一口,不断撕咬啄食着青年的皮肉。

    原来他身上那些细碎奇异的伤是这样来的……王莲心想。

    之后画面一闪,王莲出现在深山一处瀑布下的水潭中。此地山幽水静,灵气丰沛,是修行的好去处。

    而潭水中,此时有两人正肆意地交。合,愉悦的轻笑与瀑布声融在一起。

    王莲瞬间惊讶得拿手遮住自己眼睛,整张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但很快,她认为自己一个四百多岁的先天还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实在不成体统,于是佯咳一声,重新将遮眼前的手背到身后。

    潭水里衣衫不整的青年低头,含住被他紧紧箍在怀中的少女的耳朵。

    “……哈啊~”一声娇软的嘤咛。

    王莲看见那少女皮肤长发皆白如雪,一张有些稚嫩的圆脸,被水浸得湿透,看起来甜美清纯。

    她张着红唇,嫣红的脸上略有几分春情。那双遮盖着白色睫毛的红眼睛,却显得冷傲清醒。

    ……妖修?……王莲有些惊讶,这个灰衣修士竟然在与妖修相合!

    所谓妖修,是指有灵气的动物修士。在四大宗与众仙门几乎垄断中洲所有修行资源的当下,妖修也与邪修一样举步维艰,甚至因为它们纯粹的灵力,对于修行大有助益的内丹,和不受《河图律》保护的特性,它们时常被宗门修士故意当作妖兽猎杀,或被修士豢养在身侧,当作宠物或是坐骑……

    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仙门修士并不屑于与“低贱”的妖修发生关系,甚至还对那样做的修士颇为不齿,认为他们有辱门风。

    然而只要是人,就不存在底线。据王莲所知,宗门里每隔几年总会出一两个对妖修倾心的情种,但更多的,是狎妖修的“衣冠禽兽”。甚至两百多年前,王莲还同玉墟宫的荼蘼、智天姐妹,捣毁过一家专门抓捕囚禁各种妖修向宗门修士提供服务的娼馆。

    画面闪到下一瞬,那青年与那通体雪白的妖修衣衫不整地躺在洞府的床榻上。妖修白绒绒的脑袋枕着青年大腿,那双冷淡的红眼睛眨一眨,做出些无辜情态望着青年,笑道:“环渊仙君几岁?奴家可猜不出来。但看您刚才的表现,”妖修纤纤的手指此时划过他裸露的胸膛,“嗯……应当大不过奴家多少。”

    “大错特错。”手撑着额角的环渊被她哄得也笑起来,心满意足地刮一下鼻尖,道:“我今年一千三百八十五岁,寿岁整整大了雪娘整整二十个甲子。”

    “二十个甲子……?”雪娘满脸诧异,随后又摇摇头笑道:“奴家不信。六百岁是仙修寿命与□□的终极,除非渡劫成仙,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不鸣山曾有号称‘天下第一长寿’的彭祖,据说他在‘合体’境以‘龟息之法’苟活八百四十多岁,死前早已鹤发鸡皮,垂朽不堪。仙君如此年轻貌美,如何能比彭祖还要长寿?”

    “的确,论境界我尚不如彭祖。不过我有一件稀罕的宝贝,可使我永葆青春,长生不死。”

    王莲听他这样说,眼睛与雪娘的一同亮了一下。她记得以前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什么宝贝?”雪娘目光楚楚地望向他,“可否借奴家一观?”

    “这可不行,”环渊轻微地摇摇头,垂眼深深望着雪娘那张娇艳的脸道:“若是你心下喜欢,挟宝而走,岂不是留下我变成个尘世的糟老头子,孤枕难眠?”

    雪娘怔了一瞬,恼怒地推搡他起身道:“仙君是不信奴家,那也不必等到您变作什么糟老头子,奴家即刻便走。”

    她说完光脚走出十步,但因对方并无挽留意愿,于是又转身折回,到翘腿躺倒的环渊面前,红眼含泪道:“仙君当真如此狠心,当真舍得奴家?”

    环渊此刻拉住雪娘玉臂,顺势将她按倒在榻上,风流笑道:“我只是知道,雪娘必舍不下我。”

    雪娘面露诧异,随后两人又狎戏在一起。

    ……

    画面再转,这一次,环渊口中呕血伏倒在地上,他尚不及自肺腑挫碎的剧痛中回过神来,便本能地侧身,躲开往身上刺来的一剑。

    他意欲召唤自己的法器,然而身中的剧毒使他无法调集灵气,环渊又呕出一口血来,下一瞬间,一只玲珑的光脚踩住他下腹,环渊如坠噩梦般望着雪娘那张与他日夜嬉闹的脸,那张脸上并无半分他熟悉的甜美、讨好,而只有陌生至极的冷傲。

    她再次抬起长剑刺向自己。

    “慢,慢着!”环渊挣扎着艰难开口,“我可以告诉你……”

    他话未说完,便难以置信地被直接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截断,整个人剧痛得颤抖不已。

    “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不老玉的下落?”雪娘莹红的眼睛冷淡,看着环渊,像在看一具尸体。这会儿她使力将剑身一拧,又抽出来,躬下身,纤柔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进环渊胸前豁口,在他剧烈痛苦的挣动中掏掏抠抠,半晌掏出一颗鸡卵大小的红玉。

    不,那在王莲看来几乎不能称之为“玉”,它红得那样鲜艳莹润,内中透光,却似乎能望见一个近似人类胚胎的模样,连着脐带,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些怪异。

    不老玉……

    王莲终于想起来,那好像北极炬三百多年前失窃的镇山法宝。那时候,自己和谢凛还曾一起接过河图阁的任务,去森罗镜都寻找这件法宝……

    而雪娘只是对光凝望着那颗玉石,面色无比平静,“我第一次听见有这东西,就猜到,你一定将它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环渊满脸被背叛的愤怒与惊愕,此刻眼中含泪,带着无限被伤害的痛苦挣扎着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她踩踏在自己身上那只光脚。雪娘于是转头看他,片刻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温香软玉,舍不得就再摸摸吧。”

    也是这时,被环渊按放在她脚背上的符箓爆炸,环渊趁机用另一张符箓脱身,勉强向洞外逃去。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被那些白色的文鸟包围咬噬,直至最后看见了王莲漂浮在半空的船,晕眩着一头向下栽去……

    王莲这会儿自他识海抽离,阿月见状,连忙问:“怎么回事?”

    “这家伙被妖修夺走了法宝,没得救了。”王莲言简意赅地总结。

    固然遭受背叛使人遗憾,但基于“耽于何处,死于何处”的真理,王莲并不十分同情环渊。

    这会儿她想了想,还是抬手输些灵力给环渊。环渊胸口不断虚弱起伏着,又呕出一口血,终于眨眨眼恢复些意识。

    他抬起那双如春水般柔情的烟,望向王莲,茫然了片刻,随后显露些意外,“王有涯?……我这不是……临死了在做梦?”

    “你认识我?”王莲倒是有些意外。

    “……你忘了?”环渊露出虚弱迷人的笑,“三百多年前,我在森罗镜都为你和谢极夜带过路……”

    王莲蹙一下眉头,在脑中努力搜索着,突然想起,“你是森罗镜都里那个色老头?”

    “所以当初我们要找的那个盗贼就是你?”王莲简直难以置信。

    “说话还是那么难听……要不是谢极夜一脚将我踹进镜渊,我也不可能……不可能多活这三百多年……”环渊喘息着,忍痛得剧烈颤抖,那双柔媚的眼中含泪,“兜兜转转……没想到最后的时刻竟然又叫我遇上你……

    “现在还想,想知道不老玉的下落吗?”

    如若是过去,王莲必定说“谁爱想谁想,反正我不想”,她可不愿为自己多找麻烦。然而当下,想到自己垂鬓上那几根白发,内心涌起的小小贪婪让她有些硬气不起来,于是半晌,她没好气道:“不老玉不是被你那相好给挖走了?”

    环渊因为王莲的话一愣怔,随后又笑道:“你既已知晓雪娘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能找到她。只要你……只要你——”他说着,猛然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到王莲耳边,悄声说些什么。

    王莲颇有些惊讶,半晌她叹一口气,无奈道:“我答应你。”

    “很好。”环渊点头,心满意足道:“雪娘她一定会去……会去贵霜城。”

    他几乎是说完这话的一瞬断了气,眼中的光亮逐渐消失。

    也是这一瞬,他美丽年轻的皮相迅速地枯萎衰老,及至变成一具白发枯朽的干尸。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王莲看着那丑陋不堪的尸首,如同看见多年后的自己。

    “他要你做什么?”谢凛好奇地问。

    王莲回神,看了他和阿娜玫一会儿,笑眯眯道:“等去了贵霜城,你们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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