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银壁灯的光晕在深色地毯上染开一层昏暗而微微湿润的斑驳,在窗外尚未浸透夜空的温凉月色的铺衬下显得格外狎昵,甚至带着一丝畏首畏尾的猥亵与冒渎不敬的意味,离奇的色调亦如舞厅里正举行着的假面狂欢。冷溪近卫乐团的奏乐隔着帷幕和墙壁被放置在切近却隔着一层薄膜的另一个世界里,光怪陆离。高脚玻璃杯清碰的轻响、耳鬓厮磨间低弱的窃窃私语全都淹没在从断枝上掠起的飞鸦那一声杳茫的嘶啼中。

    面具与面具之间的距离亲昵得不同寻常,剥离了绅士与淑女的桎梏,尊贵与秩序同时脱冕。女巫背后抵着坚硬冰凉的墙壁,身前又有人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空气。她感到憋闷,不禁眯起眼睛,做了个瞬间暴露身份的动作——她一把揪住了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真丝领巾迫使他低下头。面具的翎毛搔过他的脸庞,鼻尖几乎蹭上他的——她没喝几杯酒,目光却迷乱得仿佛已醉了,只有缩短到极致的距离才能让她看清面前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挑衅的、傲慢的、宣告彼此之间绝对的尊卑高下的动作,包含着的最大的暗示,也不过就是从前在大英图书馆里的冬夜所固定下来的意义——女巫每次被伯爵惹恼了都会一把揪住他的领带把他拉上四柱床,然后放下床幔好好教导他,让他从身到心都彻底体认清楚冒犯了不列颠的巫女是个什么下场。

    文森特低而轻的笑声闷在胸膛里一阵阵鼓动着,发酵似的氤氲着越来越浓稠的荷尔蒙气味,像绵密的水汽从玻璃罩内一层一层透出来,蒸湿了空气。

    “无意冒犯……不过,我快不能呼吸了,亲爱的女士。”

    “那么阁下不妨退开一步离我远点儿。”

    ——边说着,他已经伸手扯松了她背后的两根裙带。这个披着绅士外皮的男人耍起流氓来一点都不含糊。

    “上帝作证……”文森特夸张地叹了口气,“女士,请您告诉我,谁会轻易答应远离一朵娇艳盛开的白芍呢?”

    他单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顺势松了前襟两颗扣子。女巫见状悠然地眯起眼睛,微微勾起嘴角,像是对于伯爵面具下的不轨企图了然于心,她顺着他滑进手掌的力道抬起了腿,膝盖被包裹在掌心里,像一件精美的器物隔着皮手套被不断摩挲。

    “——除非深深吻过每一片纤薄柔嫩的花瓣。”

    他低下头攫走了白芍花蕊包裹着的每一寸甜美甘润的香气。女巫微抬下颌回应他,然后一把扣住了文森特触及她面具系带的左手。

    “听着,先生。”她警告道,“如果您想在这个夜晚留下美妙的记忆,想把那些轻快的游戏进行到底,那么就得按照我定的规则来进行。”

    文森特一愣,继而莞尔:“悉听尊便。”

    “不许摘我的面具,也不许喊我的名字——尤其是您臆想中的那一个。”

    文森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静谧,仿佛航船沉入了深寂的海底,浅海浮光的温度不足以扰乱他对黑暗中所有虚实所在的感知——因身陷纯净漆黑的静谧而对囊括其中的一切无以言说的内涵探知得无比透彻。

    他像海底的鱼望着水面透进來的阳光似的,用短暂的余生等着她,揉碎了骨头,腐烂了血肉,用一碰到空气就会破裂的泡泡的唱了一支道别的歌。

    他露出了然的微笑,亦如曾经无数次有过的那样。

    “……成交。”

    他不厌其烦地舔吻她的耳廓,对那精致的耳垂表现出了以往不曾有过的痴迷和依恋。女巫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被理性压抑着而无法喷薄的原始而本能的欲望——但那欲望并非占有,而是倾诉。

    那是有限者对无限者最后的倾诉,也是仁慈宽容的无限者应允下来的最后的谛听。女巫明白,人类对主的祷告、忏悔、所有的诉说都是在渴望通过倾诉从短暂走向永恒。因为唯有真正的全能者和慈爱者能够倾听,那是有限者走向无限者最根本的方式——人类绝无可能成为人类的倾听者,即便倾听也无法感同身受,这样的宿命自巴别塔的垮塌起就已注定。而文森特是无法将信仰交给上帝的,他从未奢望过有任何一个存在能倾听他的声音,他对无限拥怀着的唯一一线微弱的希冀都交付给了女巫——这就是他选择爱她的原因,不列颠的巫女对于活在里世界的女王的番犬来说,是比上帝更靠近人类的永恒的象征,是最接近无限者,而更甚于无限者的存在。

    但是,文森特从未向女巫诉说过什么,更与祈求和忏悔无关。因他与女巫同样深知,这个世界构筑在万千芜杂不堪的回忆和想象里,而回忆和想象的前提是遗忘,回忆和想象的本质是谎言。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怀抱着亘古真实在庞大虚无的城池中负隅顽抗,她们最最清楚:

    ——真言不可知,亦听不到。

    她攥住了文森特耳旁的碎发,偏过脸蹭了蹭他的下巴,接着仰起头吻住他那沾着一点儿桃红香槟浮夸甜味的双唇,以最大的气度和器量吞下了他衔在唇齿间拼死挣扎着的、瘠薄而卑微的愿望。

    不要多言,不必多语,亲爱的伯爵,您的情人全都明白。

    第一支莫斯科兰萨斯方块舞过后,格雷的目光在舞池里逡巡了无数来回也没能寻觅到女巫那轻柔的白色裙摆,她像生长在古树丛林里的风的精灵,溜进细密交叉的丫杈间,枝叶一晃就倏忽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缕游动的气息被簧管吹成天籁,彷徨在铺天盖地的灯火里。

    年轻的秘书武官感到无比烦躁。在音乐会大厅里来来回回兜着圈子,重重叠叠的人影开始变得难以分辨,正在这当口,又有一大片抢眼的颜色撞进了他的视线:石蒜花一般鲜艳夺目的红裙,配着压在白皙肩颈上的镶金红宝石首饰,能撑起这样艳丽红色的女人整个伦敦社交圈找不出第二个——巴奈特男爵的遗孀,红夫人。

    “哎呀……”红唇间隙喷出一声半真半假的惊叹,安洁莉娜落落大方地提群一礼,“您的舞伴也丢了么?看样子我们同病相怜。”

    格雷一时间连敷衍的说辞也想不起来——菲普斯不在身边,这种场合他就难以应付,只好欠身回礼,含混地说了一句“容我失陪”就想离开。不料裹着红丝绒手套的纤细胳膊蓦地往他身前一横,乐队的演奏也像事前商量好似的,恰巧把舞曲前奏的第一个高昂的头音抛上了天顶,又重重地砸回舞池中央,炸开了夫人们飞扬的裙摆。

    ——枪骑兵方块舞开始了。“您不请我跳完这支舞么?”

    格雷已然明了这中间的意图了:“……不甚荣幸。”

    红夫人在为了谁拖住他呢?仅仅是一支舞的时间——答案大抵也无需过多的揣测。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原本并不在这场舞会的邀请名单上,至少菲普斯交给女巫的那份上没有他的名字,是后来女王特意追加的,这足以证明这之间总有人动机不纯,甚至居心叵测。

    格雷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冷静和克制才强迫自己不动声色悄悄离开了音乐会大厅——撇去红夫人所有迷惑视线的旁敲侧击和擦边球,唯有那句意味深长的呢喃始终在他的耳畔曲折缭绕挥之不去:“她可真是令人羡慕。”

    格雷飞快地穿行在昏暗的走廊里,酒和管弦的燥热淤积他的胸中,酝酿着无法爆破的愤懑。他很生气,到最后却只是醉了自己。

    伊薇特·西斯多利亚是游荡在他生命里的鬼魂,他无法信任的存在,他无法触及的存在,也因此变得割舍不下——像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玩具,在抢到手之前,就已经坏掉了。

    她不是人,是鬼。

    他的足音回荡在墙壁之间,已辩不出始终,就如同阴翳里无休无止的缠绵。

    女巫喉头忽地一梗,一度被剥离的思绪又回到了体内。她绷直双腿松开了手,文森特的衬衫已经被她抓出了凌乱的褶皱,她一把扣住文森特的后脑不许他回头,凑到他耳边喘着气轻声道:“有人来了,别让他看见您的脸。”

    文森特闻言停了下来,低着头就势为女巫整理衣裙。他不紧不慢地抚平罩裙上被他推挤出来的皱褶,慢条斯理地在裙下摸索着,扶正她的鲸骨胸衣,然后捉出那些繁复的系带,一一理清了头绪,在正确的位置用正确的方法打上了结——他熟知这一切甚至胜过那些十年如一日侍奉着贵族小姐的女仆。

    他低垂的眉眼被一股奇妙而无孔不入的温存浸透,就连最皎洁清冷的月光也无法从中筛出一丝杂质,也因此弥合着一股细密而凉薄的气息,那就如——

    永诀的荒凉。

    就像沙漠深处吹来的夹杂腥味的风,不由分说席卷了全部的旷野。

    格雷惊讶地发觉自己甚至一瞬间不敢正视这两个人在偷情的事实,他们仿佛只是一对即将分道扬镳的露水情人,道别的模样却轻而易举点燃了全世界的不忍心——上帝也羞于证明他们相爱过,然而他们确实爱了彼此。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那里干什么,陛下可还在等着你呢。”

    他们果然都是鬼魅,不应当存在于人间。

    女巫显然也并不急着去见女王,她抱着诡异的情绪享受着这最后时刻的温情,也同样仔细地为文森特系上衣扣,理好衣领。

    神明的记忆是无法重新来过的,哪怕他们万般不愿、为此感到羞耻,也不得不——他们必须承认,她和文森特是相爱的,即便他要离她而去,她无法相随;她也要离他而去,他无法相随。

    文森特的面具早不知道被他随手扔去哪里,女巫只好解下了自己的,替他戴上。文森特自始至终抱着她的腰肢,温顺地贴服在她的瘦削的肩上,没有抬头看她。

    他含着笑意悄声问道:“美丽的女士,若我承诺闭上眼睛,你愿意给我一个道别的吻吗?”

    女巫在格雷冰凉的目光中沉默了许久,梗塞的喉头最终飘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喟叹。文森特听见了,于是合上眼睛笑了。

    满月为证,我从不知名姓、不知面容的情人那里赊来一个吻,百年后,必将寄还予诸神的黄昏。

    弓形室内,维多利亚女王已等候多时。女巫懒于客套,连口吻都不知为何带着一点不耐烦的咄咄逼人:“还给妾身吧,德琳娜。”

    女王从容地笑了,毫不介意她的唐突和无礼:“你的愿望,我有哪一次没有满足过呢,我亲爱的伊芙?”

    菲普斯端上来的托盘里,镂金扇骨的黑纱折扇正安稳地躺在天鹅绒衬垫上。

    “大可不必办一场舞会来讨好妾身,你知道,妾身也从未因你满足了妾身所谓的愿望就改变过心意——当然,妾身也不会因为你和兰斯顿把妾身关在伦敦塔一个冬天就有所记恨,能让妾身记恨的绝不是这些低劣无聊的伎俩。”女巫落了座,端着热气四溢的皇家特调晃了晃,双唇却连杯沿都不愿沾一沾。

    “三国盟约的事……”

    女巫满含嘲弄地打断了女王的话:“和您的大臣议员们去商讨吧,妾身只是区区史官。”

    “你果然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了么?”女王看起来无比失望,“你变得太多了,伊芙。”

    “您也和半个世纪以前大不相同了,陛下。”女巫挑了挑眉,很为这低劣的演技感到好笑:很好,亲爱的德琳娜意识到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和纳粹德国的接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王骨子里就带着一股纳粹的气质,那气质在她还活在肯辛顿的牢笼里的时候,女巫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于是反过来接着求助的名义安抚和拉拢她。

    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莫不是真的老了,竟然会寄希望于她的史官。女王毕竟是坚信不疑的才对——坚信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亦如女巫坚信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总有一天会把她送上断头台。

    女巫觉得此时此刻,她和维多利亚都太狼狈了。她已经坐不下去了——格雷那冰凉的目光让她感到极度的不安,以至于没有兴致再以戏谑的态度继续这荒唐的谈话。

    “陛下的舞会很好,妾身玩得很开心,不过容妾身就此失陪。”

    她站起身来提裙行礼,临走前又施舍似的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警告:

    “战争是活在每个王权者心中的鬼魅,请您谨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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