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逢花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躲在一片树林之中,树上枝叶繁茂,将她整个人几乎都藏了起来。

    纪鸿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找她,急得快要跳脚,还是看不见她半个人影。

    乌逢花躲在树叶里捂着嘴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透过来,斑驳的一星半点,有点晃眼,又晒得人有点发热。

    她在树上躲了好久,纪鸿笨蛋一个,好半天都没动静了,害得她有点困。

    她困得眼睛睁也睁不开,身体一放松,从树上掉了下去。

    还没等她在失重的坠落感中惊醒过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乌逢花睁开眼,看见了乌和。

    这个乌和没将头发全部束起,乌黑的长发半扎着,掉了几缕在他胸前。乌逢花伸手去抓,发现自己的手莫名变小了。

    “爹爹。”

    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懵懂清澈的眼睛望向乌和,里面盛着幼儿对保护她、照顾她长大的大人毫无掩饰的喜爱和依恋。

    乌和不由得回了她一个柔软的笑容,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怎么跑到树上玩去了,它还没长大呢,吃不住你趴在上面。”

    乌逢花歪着头:“可是,它不是和我一样大吗?

    “哥哥说我长大啦,不能和纪鸿一起睡了,为什么小树还没长大?”

    乌和:“……”

    乌和说:“你哥骗你的,你还小呢,但确实不能和纪鸿一起……”

    “你才骗我!”

    乌逢花眼睛突然变得红红的,大颗大颗的眼泪蓄在眼眶里:“你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乌和手足无措地蹲了下来,一只手拉住乌逢花,另一只手想去帮小小的女孩擦泪,“我怎么会不喜欢逢花呢,爹爹最喜欢逢花……给逢花做个小秋千,就挂在小树上,只有逢花能坐进去玩好不好?”

    乌逢花任由他有些粗糙的大手放在脸上,杏核眼被泪泡成了一汪透亮的泉,却一滴泪也没掉下来:“我都听见了,你说娘身体不好,还要坚持生下我,然后还要天天照顾我——她是我害死的,对不对?”

    “……谁和你这么说?”

    “你自己说的,”乌逢花微微仰着头,乌和的脸在她视线里变得有些模糊,“你给娘烧纸的时候——你喝醉了,我去给你送醒酒的药。”

    乌和怔住了:“我……”

    小女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甩开乌和的手,闷着头胡乱跑出院子。

    “诶呦!”

    她当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在摔倒前被对方扶稳。

    “怎么不看路……你眼睛怎么这么红?”乌错云龇牙咧嘴地揉着胸口。

    乌逢花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她好像抓了什么,然后在跑……什么来着?

    乌错云看看她脸色,“唔”了一声,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来一只糖画:“是不是又被父亲骂了,早告诉你父亲最近心情不好,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喏,你羽成哥之前答应你的糖画——先别告诉纪鸿,我不小心压碎了一只,改天赔他。”

    将糖画塞进乌逢花手里,乌错云转身进了院子:“爹——最近怎么老不见郑羽成,你又使唤他干嘛去了?”

    乌逢花愣愣地待在原地,垂眸看着手中的糖画,金黄色的蜜糖晶莹剔透,被做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

    下一刻这巨鹰鹰目一转,竟直勾勾盯向了乌逢花,将乌逢花骇了一跳。随即双翼一鼓,从画上跳了出来,直奔云霄。

    “别跑!”

    乌逢花回过神来要去追,手上突然多了一张小弓,她来不及细想,从背后抽出箭矢,张弓搭箭。

    三发全中,那苍鹰竟丝毫不受影响,很快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乌逢花沮丧地回头,扑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呜……风筝断掉了。”

    丝丝缕缕的香味靠了过来,夹杂着草药的淡淡清苦,在她背后轻轻拍打着:“不哭不哭,给逢花再做一个好不好?保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

    女人的声音,很低,好似睡前呢喃的耳语,耐心安抚着乌逢花。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周围又只剩一片漆黑,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只是依然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还在哭。”

    一个声音低声说着,像是怕吵醒了她

    谁?

    她突然警觉起来,想睁开眼,想弄清楚她身处何方,想找到自己的弓,或者一把刀,或者随便什么都好,那漆黑深处却像是伸出了无数只手,蒙住她的眼,勒着她的腰将她向更深处拖去。

    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缩发紧,无声的尖叫刺得大脑头皮发麻。

    乌逢花猛地睁开了眼,正看见掀开车帘的郑羽成。

    郑羽成好似被她目光所惊,一瞬间瞳孔骤缩,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好半天才给她递来一块热毛巾:“醒了就好……擦擦脸。”

    一只手提前将毛巾接了过去,乌逢花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人。

    她身体已经不再僵硬,只是依旧发沉,乌黑的眼珠转向身侧。

    那人穿着雪坞的弟子服,见她看来笑了笑,道:“师姐大病初愈,这些事我来就好。”说着便捧着温热的毛巾,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手指小心地没有碰到乌逢花的肌肤。

    乌逢花心中思绪万千,张口却只说出来了一个“谢”字,声音嘶哑无比。

    一杯水立刻被递到了唇边,乌逢花渴极了,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才能顺畅开口。

    “多谢,”她缓了缓力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坞城怎么样了?”

    -

    凌华池旁。

    毓春宫曾住了五代帝王,但从没有人像楚连祁这般大张旗鼓地鼎铛玉石、金块珠砾。

    宫殿的地面全用一片片黄金铺就,无数奇珍异玩被随意摆放着,在外一匹难求的鲛云纱层层叠叠地挂在横梁之上,巨大的青铜鼎中,一整块沉香木燃出丝丝缕缕的白烟,缭绕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身侧,让人懒了骨头,只想在温柔乡里沉醉。

    毓春宫的窗户全被封死,只有三三两两从海州运来的蚀金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使室内并不十分昏暗。

    楚连祁临死前曾经逃到了这里,在正殿内负隅顽抗。死伤之人的血在地板上凝结成暗沉的黑色,被宫人以水冲刷了不知多少次,才让宫内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变得金碧辉煌。

    楚禾没穿鞋,赤着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绕过正殿,来到了寝宫。

    寝宫内摆设却并不繁复,一张巨大的柔软床铺居于正中,其上竟躺着一个沉睡的人影。

    楚禾慢慢走到床边,床帏依旧是鲛云纱所制,隔着朦胧的纱幔,楚禾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床上的人。

    那是个面容恬静的女人,穿着一条丝质的长裙,微微蜷缩着身体。

    她的长相并不衰老,却有着一头几近曳地的白发,如水银一般流淌着铺了满床。裸露在外的皮肤之下几乎能看清血管,同样银白色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凌华池鏖战,毓春宫血洗,几天几夜的喧嚣,竟没能将这人从美梦中唤醒。

    楚禾感到疑惑,这就是楚连祁垂死挣扎的底气?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

    他抽出床头摆放着的精致短剑,短剑剑柄上镶满了各色宝石,剑刃却朴实无华。甫一遇到那女人的肌肤,便划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很快渗了出来。

    突然有冰凉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楚禾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淡红色的眼眸。

    那眼眸中不含感情,手指也并没有用力,楚禾却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

    “你是谁?”楚禾开口问道。

    那女人并没有回答,反而又闭上了眼,好似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让她疲惫极了。很快,她的呼吸声再次变得均匀而几不可闻。

    楚禾没有得到回答,却也并不生气,他发了会呆,从寝宫退了出来,默默地站在正殿,他垂眸看着金灿灿的地面,冰凉丝滑的锦缎从他指缝中滑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一个玉带紫袍的中年人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满脸焦急的官员。

    殿中的小皇帝披着一件明黄外袍,头上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脚下连鞋子都没穿,两人却好像习以为常。

    “陛下叫臣好找,”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着,“怎么不带宫人,一个人来毓春宫玩?近日宫内血气重,还未请天师做法,陛下小心别被冲撞了龙体才是。”

    “多谢丞相关心。”楚禾嘴上说着,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礼棠脸上笑容一僵,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和楚禾闲聊起了家常。

    楚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旁边的黄侍郎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着急,趁他们话聊到间隙,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开口:“陛下,摄政王和夷族勾结,竟放火烧了坞城,坞城城主生死不知,城内大乱,请陛下明示!”

    “哦?”楚禾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向谢礼棠,道:“谢相,坞城此事你可知晓?”

    谢礼棠脸上笑容不变:“回陛下,不是什么大事,坞城边陲小城,民风蛮夷,上一任城主乌承风便桀傲不恭,连钦差大臣都敢殴打。”

    他顿了顿,又说:“微臣年轻时曾与现任城主——乌承风之子乌和打过照面。此人不但上行下效,行事乖张,甚至胆大包天地包庇了罪臣沈自横,郑家那余孽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见楚禾听到沈自横并无反应,谢礼棠定了下心,越说越顺畅:“坞城被乌家世代相传的雪坞严密把持,民心早已不纯。不破不立,此番乱象,反而有助于我们收回坞城,重归齐周治下……”

    黄侍郎祖籍便在坞城,此时越听越冒汗,坞城遭难,谢礼棠不先抚慰,反而要调兵问罪,示之以武,先将城中“异心”镇压,更是要将……他忍不住又要开口,却被楚禾一句话噎住。

    楚禾平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按丞相想法去办吧。”

    黄侍郎急了:“陛下……”

    楚禾摆摆手,语气中已经带了些许的不耐烦:“朕近日头疼得很,此事便先全权托给谢相。另外,帮朕查一下毓春宫内那个女人是楚连祁什么人。”

    “是。”谢礼棠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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