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的意识在识海中浮沉。

    修真之人,自炼气期就可以开启内视,在内视的视野下,周遭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只有经脉与灵气拥有色彩和光亮。开启内视后,再根据修真功法上的讲解,催动灵气运行一个大周天,炼化为真元,便是修行。

    自结丹后,内视的视野下,印堂附近会多出一个拳头大小、流光溢彩的区域。

    那就是修士的识海。

    将意识探入识海,小小的区域便会瞬间变得广博,受神识强度、灵根属性、个人性格等不同因素的影响,识海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有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有的是一方不大的幽谷一隅,有的荒芜寂灭,有的残剑林立,也有的富丽堂皇。

    以上,是阿萍在课上讲给青鸾的修真通识。

    而现在呈现在青鸾眼前的,是阿萍也没提及过的景象。

    这里最开始大抵是一片纯白的空间,但此时此刻,漆黑的裂缝如枯树的枝干般四处蔓延,将白幕割裂,又被赤红色锁链勉强连接。

    这方空间里,锁链无处不在,它们纵横穿插,将识海牢牢封锁。

    青鸾望着这一切,陷入沉思。

    在这里,意识的最深处,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没有办法脱离此地。

    此时此刻,经过不知多久的探寻,她已经摸到了识海边界,龟裂的白幕伫立在她眼前,自裂缝之间传来一股阴冷的气息。

    那些锁链是宋拾玉设下的禁制,不能动。

    破碎的白幕更是识海脆弱的壁障,也不能动。

    唯一可以试试的,只有这些裂隙了。

    假如她的意识是被困在了识海之中,不能直接出去,那么通过这些裂隙离开识海,是否就能回到身体,或者回归到内视的状态呢?

    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青鸾试探着伸出手触碰裂缝。

    剧痛一瞬间自指尖炸开,顺着手臂一路袭向脑海,她痛叫一声,眼前一黑,踉跄着退开。

    低头一看,却见整条右臂都变得虚幻透明,并且因为徘徊回荡的通感而痉挛不已。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青鸾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这条路也不行,还要被困到什么时候?

    她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壁障,却惊讶地发现,一道锁链因她的动作崩碎,那条裂痕扩大,白幕碎片的边缘被裂痕碾碎,化作点点光芒向里飘散。

    青鸾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那些光芒。

    稚嫩的哭声在她耳边响起。

    “阿娘,我怕黑,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阿娘已经走不了了。”

    妇人的声音虚弱,却柔和平静,似一只温柔拂过她面颊的手,“不要停,鸢儿,你要一直走。向日出的方向,去灵山观,找裴问心。”

    青鸾怔怔的,随着那道稚嫩的嗓音一起重复:“去灵山观,找裴问心。”

    回应她的却是少年润朗的声音:“裴问心?师父乃一派之长,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但我看你资质不错,拜入内门长老名下不成问题。”

    “我只见裴问心。”

    女孩声音嘶哑黯淡,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她静了静,继续说,“这是我娘的剑,她看了这柄剑,就会来见我的。”

    “云鸢、云鸢,这名字太难念了。”女人的声音略显冷淡,“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圆圆。”

    “往后我们就是同门了,师父她经常闭关,修行上的事,你都可以来问我。”少年顿了顿,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怎么能喊师父?你当唤我一声师兄。”

    声音到此中断,青鸾脚下一空,猛地坠入一片黑暗。

    眩晕感来得迅猛,褪去也快。

    她在低低的呼唤中睁开眼,看见段珂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还好吗?可有哪里不适?”

    青鸾借着他的手坐起来,迷茫地看看四周。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干净整洁的卧房,淡淡的药香浮动在空气里,明澈日光照耀而下,外面鸟鸣啁啾。

    “这里是?”

    “这里是药修宗门,济世谷。”

    段珂本以为青鸾还会闹着要走,可她的神色却很平静。

    她平静地向他确认:“我真的是云鸢吗?”

    段珂没有直说,只是拿出一本册子给她。

    青鸾坐在梳妆台前一页一页地翻看,段珂站在身后给她束发。

    册子是由许多张画装订成的,从笔触能看出,这些画出自数人之手,最开始画的是十岁上下的清瘦小姑娘,拿着木剑,眼神坚毅。

    后来小姑娘长了点肉,手里的木剑也变成了饱满大颗的糖葫芦、扑蝴蝶的小网、笔尖分叉的毛笔,眼睛里也多了笑意。

    再后来,小姑娘渐渐长大,五官长开,变得沉稳,变得凌厉,变成青鸾熟悉的模样。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铜镜,发髻已经盘好,流光溢彩的发带拢起乌发,与最后一张画一模一样。

    段珂与铜镜中的她对视,沉默良久,问:“要听听你以前的事吗?”

    青鸾心里堵得慌。

    她曾经是那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可如今答案就在面前,她却又不想听了。

    一剑逼退魔修的云仙子是她。

    让宋拾玉憎恨的云鸢也是她。

    青鸾的指甲用力掐入掌心。

    阿萍教过她的,不能逃避。

    “嗯,我想听。”

    我必须得听。

    *

    繁音城在下雨。

    城主新丧,满城缟素,街道上寂静无人,只有雨点敲打着砖石。

    灵堂里刚结束一场争执。

    七八个披白袍的族老自灵堂走出,穿过雨水淅沥的游廊,焦虑地低语着什么。

    宋拾玉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在忧愁繁音城后面如何立足。

    除了仙门外,修真界中还有一些特殊的势力,比如澹云阁,又比如繁音城。这些势力背靠强大的修真世家,虽然门下没有数以万计的年轻弟子,但凭借家族内实力强悍的修士,依然能与仙门分庭抗礼。

    对繁音城来说,最大的倚仗就是城主金无相。

    金无相已踏入化虚境多年,年轻时没靠家族,凭一身胆气搏出了名号,在修真界中声名赫赫,颇有底蕴,就是裴问心见了他也得唤一声前辈。

    当然,现在众人已经知道,裴问心喊这一声,只是单纯出于礼貌和尊重。

    这位灵山观不世出的天之骄子,一旦动了杀心,多老的前辈也只能在她手下坚持一日光景。

    据她在云栖宫的表现,金无相甚至没能伤了她,只无力地在段珂脖颈上留下一道掐痕。

    不论灵山观给出什么说法和补偿,金无相都已经死了,繁音城手里的资源和地盘还能保下多少,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底。

    宋拾玉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踏入屋檐下,施施然收了伞。

    灰蒙蒙的天光拓在灵堂门口,他的影子在脚印凌乱的地面上晃动。

    跪在棺木前的青年垂着眼眸,没有分去丝毫目光。

    直到宋拾玉抱臂站在棺木前,轻轻地笑了声。

    金寰羽皱眉抬眼,表情一瞬间变作惊诧。

    “宋拾玉?!”

    他猛地站起来,激动道:“你没死!”

    宋拾玉挑眉:“让你失望了?”

    回应他的是逼至喉间的长枪。

    金寰羽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忌惮:“你怎么混进来的?除了你,还有多少魔修越过了封锁!”

    宋拾玉的笑容淡了淡,并指抵开枪尖:“在令尊的灵堂动武,未免太失礼了些。”

    “和你这个背叛宗门的魔修动手,我爹才不会怪罪。”金寰羽只犹豫了一瞬,便坚定道,“我金家族老都在此处,你别想耍什么花招,老实交代!”

    “交代可以,但这样未免太不公平。”宋拾玉凝视着他,平静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金寰羽不介意看看他卖什么关子:“讲。”

    “云鸢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想来是这几天被人问过太多次,金寰羽的脸色只是白了白,便低声道:“父亲确实是为了给我报仇,才对云鸢动手……但我事前并不知道,但凡我能发现一丝征兆,我一定会拦下他的。”

    “除了我,没有其他魔修越过封锁。”

    宋拾玉给出金寰羽想要的回答,又问:“金无相可教过你赝凰毒火的操控方法?”

    金寰羽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救人。”

    “救人?”他一怔,“云鸢真的没死?”

    “她此时大抵在济世谷。”宋拾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火毒棘手,不是丹药能解决的。”

    金寰羽恍惚着收起长枪,不知如何是好。

    宋拾玉看他的样子,直言道:“裴问心杀你父亲,你还愿意救云鸢么?”

    “我……”

    金寰羽看向寂静无声的棺木,眼神像被烫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他攥紧了拳头,想到十二年前的事,下意识地捂住腹部。

    宋拾玉耐心地等着,将他的微毫表情都收入眼底。

    终于,金寰羽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怎么操控赝凰毒火,但并不清楚如何救人。若有什么能做的,我愿意为云鸢尽绵薄之力。”

    得了这句话,宋拾玉转身就走:“等着,过几天来找你。”

    金寰羽下意识地追出去两步:“宋拾玉,你为什么回来?”

    宋拾玉撑起伞,头也不回:“别问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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