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云殿的宫人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王暮,你真是好胆子,哀家叫你莫去,你偏去!你道有人为你传信,可这世上怎会无缘多来一人助你?”太后两指捻起桌旁茶盏,指尖用力,朝身前跪着的王暮砸去,“若非哀家今儿个未曾歇好,撞见小皇帝押你回宫,你怕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去了!”

    茶盏里还盛有温茶,连茶水带瓷碗一并砸向了王暮的脸,顿时割破他额角,一道指甲长的血口便开始冒血,茶水顺着他衣,浸湿全身。

    温茶从衣角,一滴一滴落在殿中绒毯,湿了一小块。

    王暮低首跪着,眼里便只剩那一小块浸湿的地毯,还有太后脚边的锦袍金丝。

    “奴才知错,太后娘娘休要气恼,莫伤了身去。”

    那时赵临聿一行人回来,太后借着平日宠信之名,要走了王暮,说是要亲自处罚,也就省得脏他皇帝的手。

    话如此说,态度却也强硬,本是一件镇他王暮的事,只需他王暮歇职一段时日即可,由谁处置,都可。

    太后便处罚王暮,处罚到了佛云殿。

    自然,旁人是不知的。

    太后揉了揉眼尾,未曾用力,可那眼角却浮出细纹,她沉吟了会,道:“传信之人,务必查出。”

    王暮道是。

    太后无声叹了口气,虚摆手示意王暮起来,王暮依言,撩抬着湿透的下衣前摆,低眉顺目站在原处。

    “回去换身衣裳,到时叫几个人,摆了长凳,打三十鞭,”太后取过佛珠,绕在手上,起身往寝殿回,“明日来哀家这儿待着,这段时日你暂且歇职。”

    今日要打,明日要服侍,打了三十下,便是金做的人儿也没力气服侍。

    但王暮听懂了太后的弦外音。

    王暮道谢出殿。

    这一夜,佛云殿的主子气焰极高,还不等天明,连夜找了人施刑,还道教奴无方,闭殿一月向佛祖忏悔。

    佛云殿外鞭条声传彻浓夜。

    王暮抱着手,在远处眯眼观着,他抬手,对身旁近侍道:“待施完刑,‘王暮’该死了,死得天知地知,你知,咱家知。”

    他说着,一指在自个儿脖下滑过。

    近侍很快读懂他意思,点头应下。

    .

    芫花一回府就睡了,那一晚太累,她连着懒起好几天,因这几日来睡得过于踏实,完全不晓得督公府上慌得手脚全乱。

    天方亮,日头红光被风雪隐了小半。

    “砰——砰——”

    下人房的木门被敲响,确切地说,是被砸响。

    允暖乖甜的嗓,吼起来却跟不要命似的:“芫花,赶紧起床,睡不死你!又来摸懒耍浑,郁大人病成那样了,你还有脸睡!”

    郁决回府后,有太医上府给他疗手和腿上的伤,不料,第二日,竟是直接高烧昏了过去。

    芫花被吵醒,皱着眉翻身,被子蒙头。

    病成那样,是她造成的么?

    显然不是。

    那还是再睡会罢。

    允暖叫也叫不醒芫花,找由告状给刘叔,刘叔一想,那芫花虽算得个府上丫鬟,可他两眼瞪着呢,可是亲眼瞧见那夜芫花和郁大人一同回来的。

    能往郁决身边站的人,谁瞧了不连着恭敬几分。

    刘叔找借口搪塞过允暖。

    允暖气呀,推开杂房门一看,小狐狸也不在,更气!

    不知去了多久,“噔噔噔”三声儿,下人房又被敲响,这次礼数周全得多,三叩一停。

    “芫花姑娘,可起了?”

    是福德。

    芫花闷着脑袋:“什么事?”

    “郁督公烧了几日了,一直不醒,芫花姑娘要不要——”福德意味深长地停顿,“去瞧瞧?”

    机会呀。

    机会呀!

    芫花睁开一只眼,打眼看见的是那床被褥,因着允暖的苛待,她的被褥边角都有小破洞,往外露着一小团棉絮。

    芫花翻身起床,合了衣去开门,只见福德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似乎笃定芫花会答应,满脸笑等着她呢。

    “芫花姑娘,我带你去郁督公那儿,”福德自然地将药碗递给芫花,领着她往郁决歇息的那屋去。

    芫花捧着碗,跟着福德后边走,忍不住问:“郁大人为何身子这般差?”他这样的人,不该百毒不侵,比牛还壮实么?

    福德多看了芫花几眼,似是有言在心中,张口顿了顿,也只是说:“督公身子向来都很差的。”

    芫花眨了眨清亮的眸。

    看来他是真不行。

    郁决常待的屋子,建在府上正堂后几步,单独设有院落,院里一间库房,一间内屋。

    把院两人,把内屋门的还有两人,入了院,把内屋的两人首先看见芫花,本欲拦,可福德挥了挥手,终是没管了。

    “趁热给郁督公把药喂了,你再守会儿,今儿的活你不必做了,允暖那边我替你把着,”福德冲芫花做了个眼神,叫她赶紧进去。

    眼神里,藏着几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芫花一时不解,但还是进去了。

    见她老老实实进去,亦没有说什么话,福德松了口气,将门带实,同把门两人一并站着。

    把门一人实在好奇,小声问:“姑娘她……行么?”

    郁决的药,谁敢喂。

    倘手一慌,撒在脸上衣上榻上,是要掉个脑袋的,何况……福德经历过几次给郁决喂药,像趟了一遍阎王府。

    福德扯唇笑:“指定行的。”

    .

    内屋四窗紧闭,透不来一丝光,整个屋间充斥一股沉寂气息,窗下小桌燃着一盘香,是花熏香,它盖去了屋内本该有的、独属于郁决这般腌臜之人的味道。

    芫花此时才晓得,他身上那股像天盟山的香,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靠香熏出来的。

    床榻前,锦帘并未落下,榻上的人双目闭着,气息不算太稳。他还穿着那日在山上的衣服,没有人敢给他更衣。

    芫花搁下药碗,先跑去推开窗,将窗扣扣上 好让晨光倾近。

    这屋实在闷得她难受。

    待窗子开了,晨光攀爬整间屋子,芫花才发现,门上、墙上,甚至床头上,都贴着黄纸符,上边写着鲜红的大字儿。

    看着像拿来辟邪用的。

    芫花多看了几眼,忽听见床上的人咳了几声,便撤回目光,去摸他的额头。

    郁决的额头烫得骇人,芫花想起在山洞时,郁决就已经打颤,莫不是那时就受寒,引了高烧。

    她端过药碗,勺子搅了搅汤底,舀出一勺,抵在郁决发白干燥的唇边。

    塞不进去。

    芫花一手掰开郁决的嘴,继续往嘴里灌药,药进去了,不一会儿又顺着嘴边渗出。

    芫花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嘴。

    她板着脸,拍了拍郁决侧脸,对着一个昏得神志不清的人恐吓:“你再不喝我就要了你的脑袋。”

    这话也只有在他昏了时才敢说说罢了。

    芫花一声叹,将郁决扶坐起来,让他靠在床头。

    郁决实在生得好看,病重的孱弱浮在他面上,削去平日凌厉,竟异生一种藏匿于阴翳下的脆弱。

    这次她换了法子,直接捏着鼻子,将嘴抬开,眼疾手快往郁决嘴里灌药,灌得太快,郁决蹙了眉心,无意识地咳。

    屋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儿,抚拍背脊的声儿,还有几句抱怨。

    “福德,你确定她可以吗?”守门下人有些担心。

    福德将手里的牌一下,头也不带转的:“放心,芫花姑娘艺高人胆大——嚯,我赢了,赶紧给钱。”

    “饶命呐大人,饶命呐!”

    屋外三人听见芫花在屋里喊起来,顿时惊起,连忙收了牌,正打算进屋去看看什么情况,忽听一道略尖的厉声。

    “你想谋害本督不成!”

    三人不敢再进。

    芫花抱着脑袋,蹲在床榻上埋头装哭:“郁大人,我没有啊!皇天可鉴,我真的只是给你喂药。”

    “喂药?”郁决一把揪起芫花的后衣领,将她整个拎鸡崽子似的拎起,眯着的眼仿佛淬了毒,“谁喂药同你这般粗鲁?你给本督滚出去!”

    郁决近乎于吼,喉间翻滚着痒意,那是汤药呛过残存的感受,他侧头,捂着唇咳。

    趁他手上劲小了,芫花赶紧缩着头退到床外边去,她晓得,郁决就算气撅,也不会站起来。

    郁决呛得头昏脑胀,冲外喊了声:“福德,滚进来。”

    “啪”一声,门被推开,福德弓着身子小跑进来,“奴才在,奴才在,督公有何吩咐?”

    “你若再耍那些小心思,本督便不饶你,”郁决逐渐平复,调子恢复以往的刺锐,甚至阴瘆。

    以往,郁决总爱自称咱家,如今是真气着了,连称呼都改了去。

    福德被他吓得止不住颤,连声道是。

    “滚,都滚,”郁决最后一眼落在芫花身上,随即落了床帘,扬下的帘子,恍恍遮去他的脸。

    帘布缓缓而下,终的一幕,是郁决比方才还要虚弱的模样。

    屋内逐渐归于沉寂,福德发现芫花没打算走,还站在原地,盯着床榻。他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

    芫花转眸,对上福德,她快速地眨眼,眸里依旧掬着闪烁的星子。

    压根就没把郁决的吼当回事。

    福德一时哑言。

    “福德大人,怎么郁大人病了,火气这么大?”芫花问。

    福德瞥芫花一眼,心里怕郁决清醒着,不敢作答。

    芫花.径直走向床榻,伸手就要掀开那帘。

    “芫——”福德跑上去拦她。

    可芫花动作快,帘子已经开了。

    芫花看向福德:“他又昏死了。

    福德并未去唤医官,哀叹着气,答了芫花将才的问:“督公一概如此,病多,病时与常时,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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