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风携雨丝,斜落于窗前一方案,染湿折檐先前送来的书案。

    远处阴云压了皇城,郁决望了一眼,去合窗,最后一丝雨被纸窗挡去,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也走远了。

    “笃笃”两声,是屋外有人在敲门,郁决听到芫花的声音:“大人,下雨了,我把你的衣裳收进来了,你开开门。”

    郁决放下书案开了门,门后,站着一身粉红绒衣的芫花。

    芫花抱着几件贴身里衣,也不待郁决开口,自顾自地进了屋,粉红的百迭裙下,露出雪白的一截毛茸茸。

    芫花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动作流利而轻快。她将它们尽数挂好,放进柜子里。

    人却迟迟不走。

    郁决跟上芫花,离她一道小臂处,恰巧能看见她的头顶,“放好就出去,这些事不该你做。”

    这些事应当是福德在处理。

    芫花没动,只有脑袋顶上的绒耳有着微微缩张,看上去在听郁决讲话,可整个人一动不动地,也不肯转过身来。

    她的异常,令郁决有些疑惑,但到底了不说话,等她下个动作,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芫花转过身靠近郁决,一臂的距离被她三两步挤作衣贴衣的相触。

    芫花歪着脑袋抬头,张开两手就要去揽郁决,郁决微不可见地皱眉,向后撤步,眸底绻过一丝暗色。

    芫花扑了个空。

    “大人,你退什么?你不是亲过我了?我就抱抱你,你躲什么。”芫花很有些委屈,眸子往上抬时,连带着羽睫也在颤,看上去他再躲,她就要哭了。

    郁决一再退,芫花一再上前。

    “大——”

    额头吃痛,一张黄符定定然粘在芫花额前,挡她中间视线。

    “我不是妖……”话未道完,额头上的痛感也还没有消,颈上又瞬上刺寒的锋锐。

    芫花愣住。她再挪半寸,脖子就会被郁决手中的软刃割成两半。

    “咱家若早晓得杀人杀多了会遭鬼报应,也就不当这什么督公了,”郁决沉了神色,执稳了软刃,随时要砍下。

    软刃微动,芫花的杏眸洇红迷蒙,无声控诉郁决。

    这般僵持半息,芫花忽然抬手,身子往前绊,用了全劲向郁决扑去。

    软刃在触她手臂的一瞬间失力,芫花隔着厚衣袖推开软刃,踮起脚,一股脑紧揽郁决,借着姿势,硬生生地揽弯郁决的身子,强硬地要他弯腰。

    芫花抬起下巴,凑到郁决耳畔,吐露温热:“大人,你亲我两次了,芫花只想抱抱你,不要躲,好不好?”

    她的言语夹着温湿气息,一丝一缕攀进耳中,暧昧地描摹过耳廓,抚入灵台。

    “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

    郁决顿在原处,芫花勾唇笑起来,沁着柔泉的眸映出他略微僵硬的侧脸。

    芫花一只手顺着郁决衣裳的走势,抚到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对自己,于是,更用力地踮脚,去含他紧抿的两片薄唇。

    软滑的舌贴过薄唇,留下穿透整个人的凉意。

    “张嘴呀。”芫花带着笑挑逗郁决,说着,手上再用力,堪堪压弯郁决。

    “张嘴。”

    他对她说的话,在耳边环绕。

    直到郁决身子下弯至芫花再也不用踮脚的程度,她再罢休。

    “大人,春来了,你知道春日对狐狸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胸腔汹涌澎湃的心跳比郁决更快做出反应,他自肩头那双素手抬眸,要去探究这双手的主人的眼。

    陡然醒来。

    床顶的薄木依旧静静立着,被他撕下的黄符又被芫花报复般地贴回在床头。

    身侧床幔安静垂着,房中悄无声息,远处有鸡鸣,亦有小雨淅沥,春日的湿寒在不觉中沾了满屋。

    额头发烫,郁决能感受到连耳朵都在发热,又不知烧了几天,亦不知昏了几天。

    碳也烧完了,屋中只剩闷。

    郁决向下瞥,芫花没在他身侧,只一本启蒙的书,多了些折痕。

    长长“吱呀”声划过,伴着轻悠的脚步声,走进来粉红绒衣的人,抱着一臂的衣裳。

    “郁大人,下雨了,我把你的衣裳收进来了。”

    门口那道柔柔的调,和梦里勾人的调,竟在这一刻重叠。

    郁决猛地坐起,喉里作痒,咳嗽起来,带动全身发颤。

    听到这动静,没把芫花半条狐命吓掉,来不及搁衣裳,把它们随手放在案前就跑到春榻前来,探手摸郁决的额头:“郁大人你怎么回事?我去给你叫医官。”

    说着,芫花收回手,起身要往外走,被郁决拽住了手,她走得急,他拉得快,本想拽她腕,却触上了手心。

    芫花身上总是暖和的,山洞,屋门,梦中,此刻。

    手心的温度烫得郁决收手,在芫花转回来之前别开了脸。

    被烫的那只手,被郁决匿于褥下,他不自觉地捏了捏手。

    “也没烧了,怎么回事。”芫花已经蹲在塌板上,又去摸郁决的额头,自言自语嘀咕着,“坏了坏了。”

    郁决一把拍开芫花的手,捂着唇咳了阵子,待平复后,吁口气,才算是真正是顺过气。

    但他现下并未想到自己的状况,只是一再拢眉,神情一再阴郁。

    他听到了,她说“坏了”,什么坏了?怕他死?

    抱着这般质疑的想法,郁决缓缓抬眼,终于寻到在梦中未能触及的眸。

    明眸,缀星子。

    郁决默声看了会儿,自喉间滚出讥笑,不紧不慢:“芫花,狗胆包天。”

    “……”

    短暂的沉默,芫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打量郁决,“我……不会再随意进屋了……真的!”

    郁决意外地抬眉。

    不是她在他的梦里做手脚么。

    可他从不做梦的。

    郁决没有接着方才的话说,而是问:“为何是你在收衣裳。”

    “福德出府接人去了,上回东厂里那人要过来,我想着外头的雨虽势头小,可一直不停,恐着郁大人你的衣裳会淋湿。”芫花越说越小声,两眼巴巴盯着床榻边的启蒙书。

    “郁大人,公子来了。”

    福德的声,适时在门口响起。

    看着芫花满面诚恳,还沾着些许害怕,郁决咬了咬舌尖,微弱的刺痛叫他彻底清醒。

    你又在掩饰什么,狐狸精。

    “出去罢,传公子进来。”

    “诶,好。”芫花释罪般地应他,将启蒙书带走,撒腿往外跑,给福德开门。

    赵临聿看见开门的芫花,愣了愣,随后颔首示意,向内去。

    芫花如释重负出了这间院,来不及和福德说话,更来不及找伞,直接跑回了杂房。

    杂房门猛地开合,一只小雪狐瘫在木板上,吐着舌头哈气,似是累着了。

    什么破媚术,骗狐的。

    芫花闭着眼,尾巴一摇一晃。

    且不说不知道她那魂魄在梦里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单论她是否入了梦,都不晓得,并且,这玩意还费神。

    这招术是前几日宿寂告诉她的,说什么魂魄入梦,管用得很,保准勾人心。

    就坏郁决那要吃狐的样子,勾他心了吗?

    尾巴气急败坏地越摇越快。

    “小狐狸——”

    允暖在靠近。

    .

    “北镇抚司那把火烧得蹊跷,秦溶却不查,至今不知何人纵火,”赵临聿坐于圈椅,自己给自己斟茶。

    待一杯茶满,赵临聿喝了口,继续说:“昨日有本折子,参了东厂。”

    郁决蹙眉,“可提到什么?”

    参东厂的那可不少,多一本少一本,不重要,赵临聿心知肚明。

    他郁决,就是皇帝手下一把刀,说难听了,那就是一条狗,狗咬谁,都是看主人脸色。

    能引起赵临聿注意,是出事了。

    赵临聿道:“奏中道当年动乱,西厂护太子出京不周,如今东厂又避不开乱,连北镇抚司都能被烧。”

    当年么。

    当年先帝病重,又有塘州动乱,起义不断,派去的将领无不是以败告终,更甚有半道而逝的将领。

    据说是七窍流血,最后人没到塘州,尸身却已腐。

    这诡事闹得天下人心惶惶,太子上承朝廷言谏,下受地方动荡,只得趁先帝身子稍有好转那段时日亲下塘州,平乱。

    那时东厂势力颓败,西厂乃太子心腹,西厂护太子出京下塘州。

    太子,失踪了。

    西厂还是到了塘州,厂公郁菩领阉军三千,平塘州乱,可到底了没找到失踪的太子。

    消息传回宫中,先帝震怒,任是他西厂厂公有功在身,也没消气,紧跟着有那帮士人煽风点火,列了郁菩五大罪状。

    天子怒不可遏,不久下旨,处死西厂厂公郁菩,悬首示众,撤西厂。

    从此西厂不复存在。

    而今北镇抚司归在东厂名下,为东厂管辖,从前西厂护不了太子,东厂却连自个儿手底下都能被烧。

    “秦溶倒了王暮,面上还用着东厂的名头猖獗,若没有那把火,阁里这群老东西怕想不起先太子,”郁决靠在床头,指尖挲着榻上被褥,那一处被褥印着一道书痕,“再说,秦溶查了纵火人,老东西们可就没话讲了。”

    赵临聿晃了晃茶盏,茶汤荡起波纹,映出扭曲的面容,“那你意思便是,北镇抚司故意纵火,好利用阁臣参东厂。”

    郁决想起那场火,火心烧着粉,他道:“也未必,兴许有旁人,北镇抚司正好借这把火。”

    赵临聿从前就是个冷宫皇子,转眼成帝,朝中太子遗党,太后党,自有不服气的。

    东厂办事不利,赵临聿却不落东厂的罪,定讨得不满。若他下令限东厂权,那士人们也就满意了,此后决计不会再提这事。

    这奏既参东厂,又讽他赵临聿。

    朝中士人,多的是不服赵临聿的呐。

    茶汤圈纹平静,照出赵临聿完整的脸,温润、大方,“若无旁人,是她太后党,若有旁人……是他先太子党。”

    “公子聪慧。”郁决慢悠悠地牵起唇角,倚靠床头的动作愈发懒散,“天快亮了,公子先回罢,此事由我处理即可。”

    闻言,赵临聿看向床幔,青黑的幔不透光,里边的人他看不见。

    赵临聿收回目光,理了理衣袍,往外走,沉言:“放手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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