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娘叫方芜，二十七岁，嫁入蘅芜宗前是身世复杂的飘萍女侠，天负神力，百来斤的断魂枪舞得虎虎生威。
师父叫楚明潇，二十六岁，武林盟盟主独子，却靠美貌名扬天下。
十七岁初入江湖，便被百晓生列入江湖艳闻录第一榜，又被人称：凌霄仙、江湖第一绝色。
这一年，已是楚明潇创立蘅芜宗的第五个年头。
蘅芜宗不大，师父师娘、内外门弟子加上后厨做菜的老庄，左右不过十个人，比起独占山头湖海的武林宗派，更像一家人事简编的书院。
赶在中秋节前日，武林盟盟主楚怀先带着盟内众精干，声势浩大地住进了蘅芜派，名曰：
「武林盟深入基层调研，助力新兴宗门发展。」
实则逼儿子回应天府继承家业。
谁也不知道这场武林盟和蘅芜宗间的比武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只知道等蘅芜宗众弟子搞明白这场比试种种不合理之处时，七场对战，蘅芜宗已经连败六局。
观战台上，脸本就红如关公的楚老爷子，如今笑得更加赤红，拍着蒲扇似的大掌，连叫了三声好。
观战台下，蘅芜宗内门弟子站成一排，皆不敢抬头看师父那张仙姿佚貌，但如今黑成锅炭的脸。
唯有向来机警的六师妹姬萱儿，向一旁嚼着黄瓜看热闹的老庄求救道：“庄叔，这次闹大了，快帮我们去请师娘。”
老庄倒也厚道，揣起嚼的只剩半截黄瓜，安慰了句，“撑着点，我这就去找师娘来救你们。”便避开众人视线，运着轻功，几个起落飞到后院的竹林……
师娘到时，楚明潇正在守诫堂脸色黑沉地训着徒弟。
“那些人，我见着尚且要唤声叔伯。他们多大，你们多大？他们习武多少天，你们出生多少天？就这么受不了激将法，被人说了几句，就叫嚣着要与人家一对一。"
“还说什么蘅芜宗剑法精妙无双，练一年可抵其它剑法二十年功。结果呢，七战六败，连佩剑都被人挑了去！”
说到这里，楚明潇重重拍了拍桌子。
他年已二十六岁，面目却仍似少年般的精致，漂亮得有些锋利，让人看上去便不想再错开眼。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的弟子们~
此刻，蘅芜宗众弟子皆鹌鹑似地头缩成一团，只小三子金璇努嘴想辩驳些什么，却又被二师兄扯着袖子制止了。
“从今天起，每天练功前，每人沿着河畔跑五十个来回……”楚明潇说道。
弟子们同皱起眉，却不觉得困难。
他们本就是习武之人，只要不被罚抄宗法，这类体能上的磨砺，对他们来说，不过尔尔。
见弟子们一派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松模样，楚明潇拧了柠眉，又道：“凡外战中输掉的弟子，每人将蘅芜宗宗法抄写一千遍，另附万字检讨书，七日之内交到我案桌上。”
“如有用蛊虫逼迫他人替写者，惩罚翻倍！”
楚明潇看向姬萱儿，意有所指。
一瞬间，底下弟子哀嚎声一片，却深知这次的确是自己傲众轻敌，连带着蘅芜宗颜上无光。
故也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师娘身上，望眼欲穿地看向那扇青灰色的木门，心心念道：师娘快来吧，师娘快来吧~
他们的手生来是为了握剑练拳、除暴安良的，可不是为了抄写宗法，累成鸡爪的。
方芜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湖绿色长衫，月白色马面，迅疾而轻盈。
她眉目生得极英气，却又不似男子般粗糙，每处线条都柔和流畅，勾勒出一张温柔而不失明彩的脸，只一出场便清风朗月般拂去堂内所有的怒气焦灼。
弟子间就属六师妹姬萱儿最为眼疾手快，三两步跪倒在师娘腿边，梨花带雨道：“师娘，我知道错了。”
“这次都怪我们听了小三子撺掇，没忍住跟他们动了手。”
“现在我已经深刻反思了自己的冲动和不足……所以，宗法和检讨书能不能只让小三子一人写。”
姬萱儿一番话说得抽抽噎噎，头上结着珠饰的苗疆小辫也随之颤颤，似乎伤心到难以自持。
却没忘记假做拭泪状，看向被她这番话打得猝不及防的三师兄，用眼神示意：小三子你自求多福吧~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能只死三师兄，就别连带上六师妹了。
剩下的大师兄沐阳、二师兄瑶光、四师兄江离、五师兄赤羽也有样学样，围着方芜跪了一圈，仰脸哭诉道：“师娘，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听小三子蛊惑，我们下次不敢了……宗法和检讨书，可不可以只罚小三子一个人~”
没想到就这么被师兄妹们集体出卖，小三子金璇愤愤站了起来，水牛似的大眼挨个扫过师兄妹们，“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本就鲁直粗率，动手比动脑快，活了十五年，脑袋还是九成新。
这次又的确怪他少年意气，中了武林盟的圈套，遂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扬起脸，闭上水牛眼，沉痛道：“罢了罢了，师娘要罚就罚吧！弟子一切都听师娘的。”
一副慷慨赴义的悲壮模样。
“好了，好了~“方芜挨个扶起了众弟子，又拉过独自站在墙角的金璇，看向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正色的楚明潇。
“明潇，你看他们都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方芜笑道。
她左颊处有一梨涡，微微笑开，明彩照人。
“阿芜。”楚明潇无奈地看向帮顽徒求情的夫人。
“要说源头，这次还是爹的不是。”方芜转身分析起来。
“那武林盟精英荟萃，爹这次带来的又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呢？”方芜摸着个头尚不及自己的大徒弟沐阳的脑袋，“小一刚过十五岁生日，入宗门堪堪五年，能与那样的高手过上百来招，已经证明蘅芜宗的不容小觑。”
“也证明我们凌霄仙的无忧剑法配得上天下第一。”
“阿芜——“听着妻子当着弟子的面，叫出自己少年时名号，楚明潇美目横波，嗔怨地看了眼妻子，神色终究是缓和了下来。
见着师父不再生气，小六子极有眼色地拉过左右师兄弟们，一众六人齐齐了跪了下来。
“师父、师娘，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冲动行事。”
认错声朗朗清脆。
楚明潇抬了抬手，示意弟子们站起来，“既然师娘为你们求情，抄写宗法、检讨书一事暂此作罢。”
“下次再有此事，两罪并罚。”
总归是不用在中秋节这天抄断手，众弟子们有惊无险地出了守诫堂。
天上明月高悬，残破的一角渐渐有了圆满的趋势。
竹影横斜下，大师兄沐阳边走边看向叼着狗尾草的六师妹，“小六子，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把责罚推到小三子一人身上，师父就不会责难我们。”
姬萱儿吐出口中的狗尾草，“我可没觉得师父不会责难我们。”
“你不觉得？你不觉得你还把问题都推到我身上！”金璇挥舞着手臂，向六师妹咆哮道，一回忆起刚刚的情景，那股被所有人出卖的背叛感又涌了上来。
姬萱儿抚了抚三师兄高高束起的头发，“好啦，小三子，我向你道歉，刚才确实是我们不够仗义，有违师兄妹之情。”
“不过，我这不是肯定师娘会心软嘛。”姬萱儿道。
“师娘是个顶顶聪明的人，最看不得呆子被欺负。我把所有错处都往你身上推，她一心软，那我们就不都过关了。”
“就像现在这样。”
金璇自动忽视略师妹话中的呆子，赞同地点点头，嘿嘿笑了起来。
的确，师娘一向见不得他被欺负。
五师弟赤羽看了眼傻笑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三师兄，摇摇头，复盘起下午的那场比武。
“说起来，都怪武林盟那帮人太狡诈。要是他主动去接我的剑招，我的剑也不会被挑，更不会输得那么狼狈……”
想到下午的那场比试，赤羽就忍不住心中的不甘。
谁成想，那人长得浓眉大眼，老得足够当他的叔祖父，出招却甚为狡诈，连个十四岁孩子的剑招都不敢正面接。
“谁不是呢？”四师兄江离接道。
若论精妙，全天下剑法加起来也比不过无忧剑法。只不过他们年纪小、练功短，又欠缺实战经验。这次败得灰头土脸，实在难堪。
“好了好了，各位师兄们，菜就多练，怪不得别人~“姬萱儿开口打断了师兄们怨夫们似的自怜，又看向六人间最为聪慧的二师兄。
“小二子，你说师公这次来，又得闹上多久才会走？”
二师兄瑶光摇了摇头，他进宗门快五年，印象中每年师公都会找机会来蘅芜宗住上么段时间，给师父找找不痛快。
至于什么时候离开？
要么江湖出乱子，要么武林盟出事情。
两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场景。
姬萱儿长叹口气，看来今年的中秋夜注定不平凡。
不过，一切有师娘担着。
“说起来，你们谁见着小七子了？”小五子赤羽道。
众师兄妹们齐齐摇头。
四师兄江离道：“他赢了林远山就出了宗门，估计是又溜进哪家酒肆听书去了……”
小七子叫梅七，二十七岁，三年前进了蘅芜宗，成了唯一外门弟子，也是这次对战中唯一胜利的人。
“没想到我们蘅芜宗的脸面，最后还是靠了个外门弟子撑起来，”大师兄感叹。
师弟妹们皆羞愧地垂下了头。
梅七入门最晚，又向不受师父待见，连带着他们对这位七师弟也颇有偏见。
尤其是六师妹姬萱儿，平时没少借师姐身份“欺压”这位大龄师弟，从未想过他武功有那么深藏不露。
“走吧，先别吃饭了，直接去演武场再对对招~”沐阳放话道。
“大师兄，我饿——”又是一阵哀嚎。
月沉如水，演武场上闪动着比月光更清冷的剑光。
淮水堂内，楚怀先坐在红木椅上，探究地看向左下方气定神闲喝着雨前龙井的方芜。
对于这个入门六年的儿媳，饶是身为武林盟盟主的他，也是有些看不懂的。
江湖上对她的介绍甚少，只知道她师承昆仑山玄应门天机叟，号飘萍女侠，天负神力，一手枪法使得霸猛悍然。
但涉及到亲眷、籍贯等来历问题，却空白如纸。
楚怀先出身江湖，向来无拘，并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迂腐之人。
可想起前日里收到的那封信息惊人的匿名信，再对着这个浑身上下疑点重重的儿媳，他的心里难免不多了许多担忧。
几年前，江湖上突然传起凌霄仙断袖的消息，有鼻子有眼地描述楚明潇在京师与一青衫男子同起同卧。
流言传到应天府，把楚夫人、楚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楚家子嗣向来不丰，轮到楚怀先这辈儿，四十三岁才得了这唯一的孩儿，又生得仙姿佚貌，被老太太、太太如珠似宝地养大。
可现在，孙子入江湖不过3年，就有了分桃之好？
楚老太太急急让楚怀先把孙子带回家，若真两心相属便也作罢，怕就是那人贪图孙子容色之盛，故意将他引上歧路。
再之后新鲜劲儿过了，弃置一旁，徒劳伤心一场。
没等武林盟动作，楚明潇就主动把方芜带回了楚家，一开口就是他和方芜已经天地为证成了婚，回应天府的路上连孩子也有了。
儿子娶妻了，现下还有了孩子！
几日前还被儿子龙阳流言吓得忧心不已。
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孕期话本涉猎过野，才导致孩子性向突变的楚夫人，看着清风朗月、明彩照人的儿媳，只觉得哪哪都是最可心的。
也不问明方芜父母亲族，就急急忙忙安排起了婚事。
大半个应天府吹吹打打了三日，把飘萍女侠娶进了门。
婚宴结束，楚明潇一撩开喜袍。楚家人才知道，这怀了孩子的不是刚娶进门的儿媳，而是自家儿子。
楚明潇只简说自己在京师服用了特殊汤剂，这才和方芜有了孩子。
楚老太太和楚夫人愕然，很快便也接受了现实。
得知那汤剂对身体其它方面并无影响后，欢欢喜喜准备起了楚明潇孕期用品和孩子的衣物。
对她们来说，反正生的都是楚家的孩子，是由儿子生，还是由儿媳生，并无根本区别。
况且儿子身体向来康健，比看起来纤纤柳质的儿媳更适合生孩子。
可男子怀孕一事毕竟过于骇人，武林盟又向有外人出入，难保不消息泄露。
成婚后没多久，方芜便在楚太太和楚老夫人不舍的目光中，带走了楚明潇。
再之后楚昭出生，楚明潇又承了天机叟的遗命创立了蘅芜宗，这六年竟如远嫁的女儿般，鲜少再回武林盟……
“爹，你想看夫人，回应天府看自己夫人去，干嘛盯着我的？”注意到父亲看向方芜的视线带着并不善意的探究，楚明潇横亘在父亲和妻子间。
“你这小子——”楚怀先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儿子，“有这么跟自己爹说话呢？”
他这儿子自小被太太、老太太凤凰蛋般地娇养长大，自己虽身为他的生身父亲，那也是说不得、打不得、更教训不得。
好在楚明潇骨子里到底继承了楚家人的英勇自强，练起武来既有天赋又肯吃苦，倒也没被养成不辨经纶事务、徒有容貌的楚大小姐。
“老太太下月举办九十寿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武林盟？”楚怀先拿起茶盏，吹了吹最上层的茶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武林盟盟主母亲的寿宴，到场之人必定不凡。
一想到这里，方芜捏着青花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
不同于其他以血缘亲族或技艺传承构建的武林教派，武林盟更像是平衡江湖、朝廷两派势力的半官方机构。
且多年前，创立了武林盟的楚家先人本就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这样的场合，不难猜测，那定是江湖豪侠与属地官员乃至更高级官员，同聚一堂的热闹场面。
楚明潇看出妻子眼中犹疑，对着父亲方向直直跪了下来，“爹，请恕孩儿不孝，这次没办法回去参加奶奶寿宴了。”
没想到竟被儿子当面拒绝。
楚怀先重重放下了茶杯，茶盏里的茶汤随着动作四溢飞溅。
“为什么，你奶奶向来疼爱你。如今在她九十岁生日，给她祝上一句寿，也那么难吗？”
“你是她唯一的孙子！”
楚明潇面露不忍，却还是跪得笔直，“爹，儿子有儿子的苦衷。”
“你能有什么苦衷？”楚怀先拿起青花茶盖掷向儿子。
楚明潇依旧直直跪着，未曾有半分想要躲避的意思。
青花茶盖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被掷向楚明潇光洁的额头，而是落入了方芜手中，带着磅礴内力的瓷片，割开她苍白的掌心，一抹艳色的红，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爹，明潇说笑了，等明天过完中秋夜，我们和您一起回盟里给奶奶祝寿。”方芜把茶盖放回茶盏旁，跟着楚明潇一起跪了下来，仰头看着楚怀先，恭敬说道。
右手则虚虚握拳，借着宽大的袖袍遮住掌心的伤疤，假做泰然。
“怎么样，有没有事，让我看看严不严重？”面对父亲投掷半分不躲的楚明潇，如今却紧张地凑到妻子身边。
拉开宽大的袖袍，看着掌心那半指长的伤疤，呼了呼，心疼地安慰道：“不痛不痛”。
又从怀中拿出金疮药，轻柔撒了上去。
处理好妻子掌心的伤疤，楚明潇拉着妻子站起来，瞪向父亲，“爹，你打我就算了，为什么要误伤我夫人。”
“她可不欠你的血肉恩情！”
“这，这，你也说了这是误伤嘛~”楚怀先也没想到最后竟伤到了儿媳，摸摸鼻子，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看着旁若无人说着话的小夫妻，关心不是，不关心也不对。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不如就把地方留给儿子儿媳，自己先去考校考校徒子徒孙们。
那样的对战反应，传到江湖上，可会砸了他楚家的招牌。
师父叫楚明潇，二十六岁，武林盟盟主独子，却靠美貌名扬天下。
十七岁初入江湖，便被百晓生列入江湖艳闻录第一榜，又被人称：凌霄仙、江湖第一绝色。
这一年，已是楚明潇创立蘅芜宗的第五个年头。
蘅芜宗不大，师父师娘、内外门弟子加上后厨做菜的老庄，左右不过十个人，比起独占山头湖海的武林宗派，更像一家人事简编的书院。
赶在中秋节前日，武林盟盟主楚怀先带着盟内众精干，声势浩大地住进了蘅芜派，名曰：
「武林盟深入基层调研，助力新兴宗门发展。」
实则逼儿子回应天府继承家业。
谁也不知道这场武林盟和蘅芜宗间的比武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只知道等蘅芜宗众弟子搞明白这场比试种种不合理之处时，七场对战，蘅芜宗已经连败六局。
观战台上，脸本就红如关公的楚老爷子，如今笑得更加赤红，拍着蒲扇似的大掌，连叫了三声好。
观战台下，蘅芜宗内门弟子站成一排，皆不敢抬头看师父那张仙姿佚貌，但如今黑成锅炭的脸。
唯有向来机警的六师妹姬萱儿，向一旁嚼着黄瓜看热闹的老庄求救道：“庄叔，这次闹大了，快帮我们去请师娘。”
老庄倒也厚道，揣起嚼的只剩半截黄瓜，安慰了句，“撑着点，我这就去找师娘来救你们。”便避开众人视线，运着轻功，几个起落飞到后院的竹林……
师娘到时，楚明潇正在守诫堂脸色黑沉地训着徒弟。
“那些人，我见着尚且要唤声叔伯。他们多大，你们多大？他们习武多少天，你们出生多少天？就这么受不了激将法，被人说了几句，就叫嚣着要与人家一对一。"
“还说什么蘅芜宗剑法精妙无双，练一年可抵其它剑法二十年功。结果呢，七战六败，连佩剑都被人挑了去！”
说到这里，楚明潇重重拍了拍桌子。
他年已二十六岁，面目却仍似少年般的精致，漂亮得有些锋利，让人看上去便不想再错开眼。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的弟子们~
此刻，蘅芜宗众弟子皆鹌鹑似地头缩成一团，只小三子金璇努嘴想辩驳些什么，却又被二师兄扯着袖子制止了。
“从今天起，每天练功前，每人沿着河畔跑五十个来回……”楚明潇说道。
弟子们同皱起眉，却不觉得困难。
他们本就是习武之人，只要不被罚抄宗法，这类体能上的磨砺，对他们来说，不过尔尔。
见弟子们一派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松模样，楚明潇拧了柠眉，又道：“凡外战中输掉的弟子，每人将蘅芜宗宗法抄写一千遍，另附万字检讨书，七日之内交到我案桌上。”
“如有用蛊虫逼迫他人替写者，惩罚翻倍！”
楚明潇看向姬萱儿，意有所指。
一瞬间，底下弟子哀嚎声一片，却深知这次的确是自己傲众轻敌，连带着蘅芜宗颜上无光。
故也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师娘身上，望眼欲穿地看向那扇青灰色的木门，心心念道：师娘快来吧，师娘快来吧~
他们的手生来是为了握剑练拳、除暴安良的，可不是为了抄写宗法，累成鸡爪的。
方芜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湖绿色长衫，月白色马面，迅疾而轻盈。
她眉目生得极英气，却又不似男子般粗糙，每处线条都柔和流畅，勾勒出一张温柔而不失明彩的脸，只一出场便清风朗月般拂去堂内所有的怒气焦灼。
弟子间就属六师妹姬萱儿最为眼疾手快，三两步跪倒在师娘腿边，梨花带雨道：“师娘，我知道错了。”
“这次都怪我们听了小三子撺掇，没忍住跟他们动了手。”
“现在我已经深刻反思了自己的冲动和不足……所以，宗法和检讨书能不能只让小三子一人写。”
姬萱儿一番话说得抽抽噎噎，头上结着珠饰的苗疆小辫也随之颤颤，似乎伤心到难以自持。
却没忘记假做拭泪状，看向被她这番话打得猝不及防的三师兄，用眼神示意：小三子你自求多福吧~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能只死三师兄，就别连带上六师妹了。
剩下的大师兄沐阳、二师兄瑶光、四师兄江离、五师兄赤羽也有样学样，围着方芜跪了一圈，仰脸哭诉道：“师娘，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听小三子蛊惑，我们下次不敢了……宗法和检讨书，可不可以只罚小三子一个人~”
没想到就这么被师兄妹们集体出卖，小三子金璇愤愤站了起来，水牛似的大眼挨个扫过师兄妹们，“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本就鲁直粗率，动手比动脑快，活了十五年，脑袋还是九成新。
这次又的确怪他少年意气，中了武林盟的圈套，遂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扬起脸，闭上水牛眼，沉痛道：“罢了罢了，师娘要罚就罚吧！弟子一切都听师娘的。”
一副慷慨赴义的悲壮模样。
“好了，好了~“方芜挨个扶起了众弟子，又拉过独自站在墙角的金璇，看向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正色的楚明潇。
“明潇，你看他们都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方芜笑道。
她左颊处有一梨涡，微微笑开，明彩照人。
“阿芜。”楚明潇无奈地看向帮顽徒求情的夫人。
“要说源头，这次还是爹的不是。”方芜转身分析起来。
“那武林盟精英荟萃，爹这次带来的又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呢？”方芜摸着个头尚不及自己的大徒弟沐阳的脑袋，“小一刚过十五岁生日，入宗门堪堪五年，能与那样的高手过上百来招，已经证明蘅芜宗的不容小觑。”
“也证明我们凌霄仙的无忧剑法配得上天下第一。”
“阿芜——“听着妻子当着弟子的面，叫出自己少年时名号，楚明潇美目横波，嗔怨地看了眼妻子，神色终究是缓和了下来。
见着师父不再生气，小六子极有眼色地拉过左右师兄弟们，一众六人齐齐了跪了下来。
“师父、师娘，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冲动行事。”
认错声朗朗清脆。
楚明潇抬了抬手，示意弟子们站起来，“既然师娘为你们求情，抄写宗法、检讨书一事暂此作罢。”
“下次再有此事，两罪并罚。”
总归是不用在中秋节这天抄断手，众弟子们有惊无险地出了守诫堂。
天上明月高悬，残破的一角渐渐有了圆满的趋势。
竹影横斜下，大师兄沐阳边走边看向叼着狗尾草的六师妹，“小六子，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把责罚推到小三子一人身上，师父就不会责难我们。”
姬萱儿吐出口中的狗尾草，“我可没觉得师父不会责难我们。”
“你不觉得？你不觉得你还把问题都推到我身上！”金璇挥舞着手臂，向六师妹咆哮道，一回忆起刚刚的情景，那股被所有人出卖的背叛感又涌了上来。
姬萱儿抚了抚三师兄高高束起的头发，“好啦，小三子，我向你道歉，刚才确实是我们不够仗义，有违师兄妹之情。”
“不过，我这不是肯定师娘会心软嘛。”姬萱儿道。
“师娘是个顶顶聪明的人，最看不得呆子被欺负。我把所有错处都往你身上推，她一心软，那我们就不都过关了。”
“就像现在这样。”
金璇自动忽视略师妹话中的呆子，赞同地点点头，嘿嘿笑了起来。
的确，师娘一向见不得他被欺负。
五师弟赤羽看了眼傻笑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三师兄，摇摇头，复盘起下午的那场比武。
“说起来，都怪武林盟那帮人太狡诈。要是他主动去接我的剑招，我的剑也不会被挑，更不会输得那么狼狈……”
想到下午的那场比试，赤羽就忍不住心中的不甘。
谁成想，那人长得浓眉大眼，老得足够当他的叔祖父，出招却甚为狡诈，连个十四岁孩子的剑招都不敢正面接。
“谁不是呢？”四师兄江离接道。
若论精妙，全天下剑法加起来也比不过无忧剑法。只不过他们年纪小、练功短，又欠缺实战经验。这次败得灰头土脸，实在难堪。
“好了好了，各位师兄们，菜就多练，怪不得别人~“姬萱儿开口打断了师兄们怨夫们似的自怜，又看向六人间最为聪慧的二师兄。
“小二子，你说师公这次来，又得闹上多久才会走？”
二师兄瑶光摇了摇头，他进宗门快五年，印象中每年师公都会找机会来蘅芜宗住上么段时间，给师父找找不痛快。
至于什么时候离开？
要么江湖出乱子，要么武林盟出事情。
两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场景。
姬萱儿长叹口气，看来今年的中秋夜注定不平凡。
不过，一切有师娘担着。
“说起来，你们谁见着小七子了？”小五子赤羽道。
众师兄妹们齐齐摇头。
四师兄江离道：“他赢了林远山就出了宗门，估计是又溜进哪家酒肆听书去了……”
小七子叫梅七，二十七岁，三年前进了蘅芜宗，成了唯一外门弟子，也是这次对战中唯一胜利的人。
“没想到我们蘅芜宗的脸面，最后还是靠了个外门弟子撑起来，”大师兄感叹。
师弟妹们皆羞愧地垂下了头。
梅七入门最晚，又向不受师父待见，连带着他们对这位七师弟也颇有偏见。
尤其是六师妹姬萱儿，平时没少借师姐身份“欺压”这位大龄师弟，从未想过他武功有那么深藏不露。
“走吧，先别吃饭了，直接去演武场再对对招~”沐阳放话道。
“大师兄，我饿——”又是一阵哀嚎。
月沉如水，演武场上闪动着比月光更清冷的剑光。
淮水堂内，楚怀先坐在红木椅上，探究地看向左下方气定神闲喝着雨前龙井的方芜。
对于这个入门六年的儿媳，饶是身为武林盟盟主的他，也是有些看不懂的。
江湖上对她的介绍甚少，只知道她师承昆仑山玄应门天机叟，号飘萍女侠，天负神力，一手枪法使得霸猛悍然。
但涉及到亲眷、籍贯等来历问题，却空白如纸。
楚怀先出身江湖，向来无拘，并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迂腐之人。
可想起前日里收到的那封信息惊人的匿名信，再对着这个浑身上下疑点重重的儿媳，他的心里难免不多了许多担忧。
几年前，江湖上突然传起凌霄仙断袖的消息，有鼻子有眼地描述楚明潇在京师与一青衫男子同起同卧。
流言传到应天府，把楚夫人、楚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楚家子嗣向来不丰，轮到楚怀先这辈儿，四十三岁才得了这唯一的孩儿，又生得仙姿佚貌，被老太太、太太如珠似宝地养大。
可现在，孙子入江湖不过3年，就有了分桃之好？
楚老太太急急让楚怀先把孙子带回家，若真两心相属便也作罢，怕就是那人贪图孙子容色之盛，故意将他引上歧路。
再之后新鲜劲儿过了，弃置一旁，徒劳伤心一场。
没等武林盟动作，楚明潇就主动把方芜带回了楚家，一开口就是他和方芜已经天地为证成了婚，回应天府的路上连孩子也有了。
儿子娶妻了，现下还有了孩子！
几日前还被儿子龙阳流言吓得忧心不已。
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孕期话本涉猎过野，才导致孩子性向突变的楚夫人，看着清风朗月、明彩照人的儿媳，只觉得哪哪都是最可心的。
也不问明方芜父母亲族，就急急忙忙安排起了婚事。
大半个应天府吹吹打打了三日，把飘萍女侠娶进了门。
婚宴结束，楚明潇一撩开喜袍。楚家人才知道，这怀了孩子的不是刚娶进门的儿媳，而是自家儿子。
楚明潇只简说自己在京师服用了特殊汤剂，这才和方芜有了孩子。
楚老太太和楚夫人愕然，很快便也接受了现实。
得知那汤剂对身体其它方面并无影响后，欢欢喜喜准备起了楚明潇孕期用品和孩子的衣物。
对她们来说，反正生的都是楚家的孩子，是由儿子生，还是由儿媳生，并无根本区别。
况且儿子身体向来康健，比看起来纤纤柳质的儿媳更适合生孩子。
可男子怀孕一事毕竟过于骇人，武林盟又向有外人出入，难保不消息泄露。
成婚后没多久，方芜便在楚太太和楚老夫人不舍的目光中，带走了楚明潇。
再之后楚昭出生，楚明潇又承了天机叟的遗命创立了蘅芜宗，这六年竟如远嫁的女儿般，鲜少再回武林盟……
“爹，你想看夫人，回应天府看自己夫人去，干嘛盯着我的？”注意到父亲看向方芜的视线带着并不善意的探究，楚明潇横亘在父亲和妻子间。
“你这小子——”楚怀先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儿子，“有这么跟自己爹说话呢？”
他这儿子自小被太太、老太太凤凰蛋般地娇养长大，自己虽身为他的生身父亲，那也是说不得、打不得、更教训不得。
好在楚明潇骨子里到底继承了楚家人的英勇自强，练起武来既有天赋又肯吃苦，倒也没被养成不辨经纶事务、徒有容貌的楚大小姐。
“老太太下月举办九十寿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武林盟？”楚怀先拿起茶盏，吹了吹最上层的茶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武林盟盟主母亲的寿宴，到场之人必定不凡。
一想到这里，方芜捏着青花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
不同于其他以血缘亲族或技艺传承构建的武林教派，武林盟更像是平衡江湖、朝廷两派势力的半官方机构。
且多年前，创立了武林盟的楚家先人本就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这样的场合，不难猜测，那定是江湖豪侠与属地官员乃至更高级官员，同聚一堂的热闹场面。
楚明潇看出妻子眼中犹疑，对着父亲方向直直跪了下来，“爹，请恕孩儿不孝，这次没办法回去参加奶奶寿宴了。”
没想到竟被儿子当面拒绝。
楚怀先重重放下了茶杯，茶盏里的茶汤随着动作四溢飞溅。
“为什么，你奶奶向来疼爱你。如今在她九十岁生日，给她祝上一句寿，也那么难吗？”
“你是她唯一的孙子！”
楚明潇面露不忍，却还是跪得笔直，“爹，儿子有儿子的苦衷。”
“你能有什么苦衷？”楚怀先拿起青花茶盖掷向儿子。
楚明潇依旧直直跪着，未曾有半分想要躲避的意思。
青花茶盖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被掷向楚明潇光洁的额头，而是落入了方芜手中，带着磅礴内力的瓷片，割开她苍白的掌心，一抹艳色的红，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爹，明潇说笑了，等明天过完中秋夜，我们和您一起回盟里给奶奶祝寿。”方芜把茶盖放回茶盏旁，跟着楚明潇一起跪了下来，仰头看着楚怀先，恭敬说道。
右手则虚虚握拳，借着宽大的袖袍遮住掌心的伤疤，假做泰然。
“怎么样，有没有事，让我看看严不严重？”面对父亲投掷半分不躲的楚明潇，如今却紧张地凑到妻子身边。
拉开宽大的袖袍，看着掌心那半指长的伤疤，呼了呼，心疼地安慰道：“不痛不痛”。
又从怀中拿出金疮药，轻柔撒了上去。
处理好妻子掌心的伤疤，楚明潇拉着妻子站起来，瞪向父亲，“爹，你打我就算了，为什么要误伤我夫人。”
“她可不欠你的血肉恩情！”
“这，这，你也说了这是误伤嘛~”楚怀先也没想到最后竟伤到了儿媳，摸摸鼻子，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看着旁若无人说着话的小夫妻，关心不是，不关心也不对。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不如就把地方留给儿子儿媳，自己先去考校考校徒子徒孙们。
那样的对战反应，传到江湖上，可会砸了他楚家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