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四四方方的马车行走在街道上。

    弧形的篷盖边缘点缀着青色流苏,随着马车的行走晃动中尽显飘逸。

    菱格形镂空车窗中隐见细纱晃动,淡雅的山水画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马车绣榻上,凌韵捧着一卷书斜靠坐垫,慵懒地放松身心。

    “小姐,您不是说要陪梦小姐学琴吗?”坐在侧面的黛浅边整理着小姐带来的书卷边问。

    凌梦微微抬眼,带着惬意:“她既不愿学,我又何必勉强。”

    “学琴,学的是兴致,若是兴致坏了,再学也没什么意思。”

    “一日两个时辰也就够了。”

    黛浅把散发着清香的花笺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中,为了防止遗漏,还特意又数了一遍。

    听到小姐说这话,她赞同地点头。

    “小姐说的是,奴婢喜欢吃食,也喜欢做,但要是让奴婢每天马不停蹄地去做,奴婢可吃不消。”

    凌韵牵起一抹浅笑:“你啊你,惯会偷懒。”

    黛浅不依,拖长音调:“小姐——”

    “既然不喜欢,趁早丢开手,我还能短了你吃不成。”

    黛浅霎时被哄得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小姐心疼我。”

    说着还冲繁霜递出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繁霜无奈,假装没看见,她接过黛浅手中的书籍,收拾好放进木箱。

    她看小姐:“小姐,我们这次去奉国寺,回来怕是大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老夫人将将发落了大夫人,还让张嬷嬷派人去奉国寺再请一尊佛像,虽然和她们此去的目的无关,但在大夫人眼里恐怕就不是如此了。

    “该来的总会来,母亲该生气的总会生气,并不在于我做了什么,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凌韵心平气和地说。

    她长于凌府十七年,自幼时有记忆起就在祖母膝下长大。

    年幼时,她也曾憧憬过来自母亲的爱,暗地里看着兄弟姐妹在母亲院里欢声笑语地撒娇心生羡慕。

    她趴在安居园门口,借着稀疏的藤叶往里瞧,不敢露出身形分毫,生怕引来驱赶,再看不见母亲面容。

    那时她以为母亲没有看见她,所以从不曾搭理她。

    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懂了。

    母亲看见她,却当做没看见。

    院子的仆妇看见她,也揣度着主子的心意绕着她走。

    每次她去安居园回到福寿堂,祖母总是会摸摸她的脑袋,变得异常的沉默,脸上的皱纹又深几许。

    次数多了,小凌韵就不去了。

    她想,总要有一个人高兴的。

    不是她,那起码,就让祖母高兴吧。

    后来慢慢长大,凌韵硬逼着自己学会不去在意。

    不问,不提,不念。

    她与母亲,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这场母女之间的平衡终究被她亲手打破了。

    她知道,母亲过往不管,是因她没有什么妨害,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插手她的人生,只是因为嫌她丢脸,嫌她妨碍了府中姐妹的婚嫁。

    于是,冷眼无视变成了横加处罚,肆意干涉。

    凌韵以为自己能忍的,毕竟这是她离母亲最近的一次,她未必不能趁此机会和母亲修复关系。

    这是小凌韵午夜梦回盼了念了多少回的心事。

    她以为她该高兴的。

    可她终究长大了。

    那个深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咬着手不让自己难过得哭出声的小凌韵;

    那个只因听说母亲爱琴红着眼眶咬着牙练到双手染血的小凌韵;

    那个无论做了多少努力在外才学远扬仍旧不断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不得母亲喜爱的小凌韵;

    她终究长大了。

    长大到足以看清母亲只是不爱她的事实。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只是不爱,仅此而已。

    被罚跪在佛堂的时候,凌韵抽掉了繁霜特意缝在她膝盖上的布料跪在地上。

    夏日的佛堂不冷,但总有一种阴凉的味道。

    双膝跪地,疼痛使她清醒。

    看着眼前盘腿而坐的佛像,凌韵凝视着佛的眼睛,无声询问。

    她也不知道她想问什么,或者,在问什么。

    端坐的佛,跪地的女郎,彼此静对,交相沉默。

    某一日,天很蓝,云很白,阳光还是很晒。

    凌韵回想起来,那一天一如往常,没什么奇怪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有个女郎在无声中突然释然了。

    不是释然于母亲的责罚,而是释然于母亲这么多年的冷待。

    这辈子,她与母亲终究有缘无分。

    她不强求。

    她站起来,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在众仆妇惊讶的目光下走出佛堂,回到碧水阁。

    饮茶、练字、请祖母安,一如往昔,仿佛从未变过。

    于是,第二日。

    她迎来了母亲又一次的无视。

    被当面转送的陈皮茶,那是母亲的无声警告。

    她在告诉凌韵,因为你,我不开心了。

    但这一次不同于往常,凌韵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她想,母亲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她又想,这幼稚,何尝不是因为她往日被拿捏的次数太多所纵容的?

    以至于母亲都不需要多动脑筋,动动指头就以为她会永远被母亲掌控在手心。

    那些天,是她听话地跪了太多次,才给了母亲错觉。

    被七妹妹拽出安居园的时候,凌韵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地明媚。

    那是一种飞鸟被束缚多年终于得见天空的喜悦;

    也是一种压在心头堵在心间一朝释放的酣畅淋漓;

    凌韵想,从此以后,她也该正面面对大夫人了,那个她名义上的母亲。

    她依旧感激母亲给予了她生命,但也仅此而已。

    既然生而不教,那就永远别教。

    是喜是忧,再无相干。

    凌韵是这样想的,但她也清楚地意识到恐怕母亲不愿这样想。

    但总归,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了。

    收起手中书卷,凌韵递给繁霜:“以后,多看着点母亲院子。”

    繁霜接过来的手猛地顿住,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凌韵。

    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小姐想通了!

    繁霜激动地差点热泪盈眶,小姐终于决定不再一味地顺着大夫人了。

    面对着繁霜期待的眼神,凌韵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繁霜一时间喜不自胜,但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悲哀呢。

    小姐心存希望了这么多年,还是死心了。

    她现在就盼着,大夫人能有所收敛。

    当小姐不再顺从,夫人还一味地强硬,两方撞上,必然是针尖对上麦芒,两人的关系只怕会越来越恶化。

    本是亲母女,缘何走上不归路。

    黛浅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听到小姐的吩咐,立马欢快地表忠心:“小姐放心,奴婢准会看得牢牢的,绝不放过大夫人院里的任何动静。”

    凌韵笑着拈起一块糕点递给黛浅:“好,那就看我们家黛浅的本事了。”

    黛浅捧着糕点笑容满面,傻乎乎的样子让繁霜不忍直视。

    马车一路晃啊晃,终于来到了奉国寺。

    奉国寺,立存于世三百余年,比本朝开国时间还要悠久。

    前些年战乱期间,奉国寺曾庇护过当今大卫国卫武帝,力避乱臣贼子,死伤数百人。

    当时的主持通慧大师为保江山稳定,护佑卫武帝,以肉身挡刀剑,身中十二刀。

    刀刀身中要害,通慧大师竟然奇迹般没事人一样地等到太医救治,卫武帝醒来。

    于卫武帝榻前,通慧大师突然吐血不止,性命垂危,但他坚持着直到拉着卫武帝的手说出遗愿后,方才驾鹤归去,死于武帝怀中。

    谁也不知道通慧大师最后说了什么,只知从那以后,清风寺改名为奉国寺,受举国供奉。

    现如今,奉国寺是卫国香火最盛的寺庙,地位崇高,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但更为特殊的是它不是皇家寺庙,不禁百姓祭拜。

    所有诚心向善的人都可以沿着门口九九八十一阶的石阶前往奉国寺烧香祈愿,就连皇家人为显虔诚也必须下马车,徒步攀爬。

    凌韵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她扶着黛浅的手下了马车,戴着围帽,一步步踏上台阶。

    等到近前,奉国寺宽广的围墙出现。

    不同于一般寺院,奉国寺的门口既不庄重,也不严肃。

    为与民同乐,奉国寺专门划出了一条巷子供百姓摆摊子,买卖小物件,此时白日,那边热闹极了。

    寺庙的大门上也挂满了人们祈愿的红绳以及孩童的纸风车。

    风一吹过,风车呼呼地转动,引来一群孩子的欢呼声。

    这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当然,为了避免百姓打扰达官贵人的清静,给百姓带来麻烦,奉国寺还专门设计了侧门,有些需要安静的人来访时可从侧门进入,直接进到后院参拜。

    凌韵没有从侧门进,她跟着熙攘的人群一步步叩首,心中极为安宁。

    等拜完佛像后,她才跟着繁霜往寺庙后院走。

    跨过廊角,逐渐远离了热闹的人群,一位小沙弥早已站在那里等待多时。

    “明达小师傅,劳您在这里等久了。”

    明达双手合十见礼:“小姐不必多礼,我并未等很久。”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只是香油钱,您不必推辞。”凌韵接过繁霜手里的钱袋不容拒绝地递出去。

    明达刚要拒绝的动作停下:“既是小姐的添香钱,那奉国寺就收下了。”

    “愿小姐得偿所愿,万事顺意,否极泰来。”

    凌韵:“借小师傅吉言。”

    “这边请——”,明达转身打头带路,“您之前订下的房间在南面,坐北朝南,阳光充足。”

    “每日的斋饭可由寺庙的人送予,您也可以差人来取。”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可以随时入住。”他打开房间,让出门口。

    繁霜和黛浅跟着凌韵进去,四下扫了一眼,不大的房间里只有基本的家具,简陋是简陋了一点,但好在还算干净。

    明达打量着几人的神色:“如果小姐不满意的话,可以换一间房间。”

    凌韵:“多谢小师傅,这间就很好。”

    “那小姐请自便。”明达退出房间。

    黛浅和繁霜眼看着人走了,立马开始忙碌,黛浅先拿起手绢擦了擦圆木凳。

    “小姐,您先坐,我和繁霜很快就好了。”

    凌韵依言坐下,看着两个丫鬟忙忙碌碌地将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哭笑不得:“哪有这么金贵了,入乡随俗,不必讲究那么多。”

    “是,小姐。”

    两个丫鬟口头上答应着,手底下却不停,似乎是非要把入眼所见之处擦破一层皮才罢。

    凌韵见状也不劝了,才倒了一杯茶,还未靠近,就被黛浅喝止。

    “小姐,等等!”

    黛浅丢下手中家伙事急忙跑过来,拿起小姐手中的茶盏,擦擦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同款茶杯,放到小姐手里。

    随后她变戏法似地拿起腰间的竹筒,打开木头塞子,倒进茶盏里。

    “小姐,先委屈您一下,喝凉茶。”

    “等奴婢和繁霜收拾好了,就给您烧热水。”

    凌韵看着茶盏里碧绿的茶水,不由失笑:“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黛浅嘿嘿笑着不答,圆润的脸颊上满是得意。

    好一顿收拾完后,天色渐暗。

    繁霜从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套平常百姓家穿的粗布麻衫为自家小姐换上。

    “小姐,里衣还是穿丝绸的吧,棉麻的布料太粗糙,会磨疼您的。”

    “繁霜,作戏要做全套,要么做,要么不做,拿过来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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