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黎、泱。对么。”

    那人开口的一瞬间,黎泱就认出是沈有容的声音。

    他的嗓音声线起伏平稳,带着点失真的颗粒质感,听起来分外磁沉。得天独厚的音色,当他一字一顿说出黎泱的名字时,落在外人眼中仿佛是在缱绻念着情人的名字。

    但当事人黎泱只觉得内心泛起战栗。

    好比前脚刚以为万事大吉,后脚债主又追上了门。

    而且这次,沈有容明显调查过了她,知道了她的名字。

    短短几秒钟时间,黎泱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

    完了,沈有容还是来报复她了。这次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沈有容站在她对面,观察到黎泱的脸色很快转为苍白。握住叉子的那只手还在紧紧用力,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他像发现了什么兴趣,饶有意味地盯着黎泱:

    “你怕我?”

    “......”

    “昨天我还在想,戒指会多长时间回到我手中。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是不是应该请警察帮忙找回。”

    沈有容伸出手,那枚方型镶嵌的钻戒静静躺在他掌心,溢彩流光。

    “它被送到我桌子上时,刚好二十一小时。”

    微不可闻地,黎泱松了口气。

    同时心里闪现一个念头:以后绝对!绝对不要再招惹这个人!

    太危险了。

    她鼓足勇气说出斟酌已久的措辞:

    “昨天在天台上,是我不小心把戒指弄掉带了回去。但并不是有意那样做,发现后我就想要赶紧还给你。”

    “包括上次在商场的事,是我不应该插嘴的。”黎泱语气十分诚恳,“所以沈总,对你这样日理万机,时间就是金钱的人来说——”

    “嗯?”

    “所以,能不能,不和我计较这点小事?”

    沈有容注视着黎泱,看到她今天穿着一身水洗蓝的牛仔裤和白T,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了纤长的脖子。

    脸上还是蒙着那条白色纱布,看不见她说话时的眼神情绪。但沈有容猜想,也许也是装出一副真切恳求的样子?

    是了,是“装出”。

    戒指的事不提,可沈有容不是白痴,当然能听出黎泱在说起商场那件事时自动降低了语气。

    说明在她心里,自己还是那个舍不得给女生买包的。

    沈有容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哦,这样。”

    他点了下头,就在黎泱以为事情要结束的时候,又听见不紧不慢地接了句:

    “那如果我不答应,你是打算拿手里的叉子对我做什么?”

    这人——

    黎泱现在才反应过来,她手里还握着刚才因为紧张下意识拿在手中的银叉。她立刻把叉子放回桌上,朝沈有容摊开双手:

    “现在可以证明我的诚意了吗?”

    沈有容睨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倒像成了什么故意为难人的反派一样。至于商场的事,他也懒得和黎泱解释。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想浪费时间花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出去吧。”

    黎泱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放过她了?

    “那......我走了。”

    没得到回复。

    她凭着来时的感觉朝门的方向走去,沈有容侧过身,目送黎泱离开。

    项怀英一直守在门外。见门打开他看向沈有容,后者朝他递了个眼色。项怀英会意,跟在黎泱身后将她送回了刚才来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黎泱主动开口:“你认识沈总?”

    “是,我是他的管家。”

    黎泱说了句“难怪”。项怀英问她是不是因为刚才骗她的事而生气,黎泱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件事确实是因为我产生的,你怀疑我是常事。”

    只是她努力想要避开和沈有容正面接触,最后还是遇上了。

    不过,好在沈有容似乎也不打算再和她计较。

    她的生活能重新回到正轨了。

    .

    晚饭时间,黎泱从餐桌上嗅出了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

    孟序说到了下午孟今妍去公司送下午茶的事,本来是觉得欣慰想要赞赏两句:“今妍长大懂事了。”

    结果许姿突然接过了话题,话锋一转:“我听今妍说是你拦着不让她去给沈有容送东西的?”

    “是我做的。公司人多眼杂,我们和沈总又没有关系,怎么能让今妍一个姑娘贸然去找沈总?”

    孟序不是不知道许姿心里在想什么。正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要及时制止。

    沈家在港城是什么身份地位,多少人急迫脑袋想要攀附关系,怎么可能轮得到孟家?

    许姿“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冷哼道:“怎么不能,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今妍去?孟序,你是她爸,怎么一点都不为女儿考虑!”

    黎泱默不作声坐在席间,机械般扒拉着碗筷,努力降低存在感。但很快,战火还是波及到了她身上。

    “我看你这段时间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到家里。整天早出晚归说是忙公司业务,可我问了别人,那个点根本不是上班时间。

    对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不在意,还带回来个吃白饭的瞎子回来——”

    “好了——”

    孟序拍了下桌子,制止了许姿再往下说。“你在饭桌上说这些做什么?真有什么事晚上回屋关上房门慢慢说。”

    许姿明显还有话没说完,但见孟序的态度也只好悻悻作罢,推开椅子离开了餐桌。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压抑。黎泱放好碗筷,说:“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小泱。”孟序叫住她,声音有些疲惫:“刚才你舅妈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她说话就是这样,脱口而出,但没有恶意。”

    “我知道了,舅舅。”

    恶意啊。

    就算察觉到又有什么办法呢。

    寄人篱下,就要做好这样的觉悟。

    黎泱躺在床上,横着胳膊挡住脸。她突然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说过“门”这个字。

    你看,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材,经过加工,和石砌的墙壁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每个人藏着隐私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家”。

    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很矛盾又可笑?

    可黎泱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门,没找到能真正栖身的家。

    她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乱想。明天孟序还要带她去复查眼睛,今晚要早点睡。

    黎泱刚想酝酿睡意,就听到了敲门声。

    是孟今妍。

    “他们在我隔壁吵架,动静挺大的,吵到我了。”孟今妍说:“我在你房间睡一晚。”

    黎泱当然没意见。但她忽略了一点,孟今妍是个夜猫子,喜欢熬夜。

    孟今妍和朋友打着电话,说的是粤语,黎泱听不懂。她侧躺着,根本听不出说的是些什么内容。

    忽然,黎泱好像从孟今妍口里听到了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你唔知,我连沈有容嘅影子都冇睇见......对啊,典礼那天佢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也唔知到底边个才被佢睇上眼。”

    沈有容,原来在粤语里是这三个音么?

    黎泱在脑海中又无端浮想起白天时他的嗓音,还有被刻意放慢语速说出的她的名字。

    ——很奇怪的感觉。

    从小到大,这是黎泱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自己名字时会觉得奇怪。

    她拉上被子盖过头顶,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别再多想。反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了。

    隔天是周末,孟序要带黎泱去医院复查。临出发前黎泱去书房找孟序,在门外隐约听到了屋里的争执声。

    “你现在倒是要当好舅舅了,那十几年你怎么不把黎泱找回来?”

    “说到底,你也不敢对她说出那件事的真相——”

    哪件事?又是什么真相?

    黎泱不知道许姿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想再往下听的时候对话却戛然而止了。

    他们要去的是家有名的私人医院,医生在业内也有不小的知名度。路上,孟序主动开了话题:“原本我想去拜访谈老院长请他出面,但他现在已经退居幕后很少接诊了。”

    “没事舅舅,你已经为我操心很多了。”

    手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黎泱的眼睛却迟迟没有恢复。别说正常看见,连光点也感觉不到。

    她甚至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

    到了医院,黎泱被护士引去做检查。一系列的检查做完,医生让她摘下了纱布,打着手电筒查看她的眼睛。

    “能察觉到细微的光线吗?”

    黎泱摇了摇头。

    医生看了她的病例,又问了她是不是术后一直没有取下过纱布,得到肯定的结果后给出建议:

    “可以适当多接触点光线,适应现在的环境。你之前失明太久,眼睛一时半会不能适应光亮也很正常,要给它恢复的时间。”

    黎泱记了下来,等结束的时候便紧遵医嘱没再系上纱布了。

    等她出诊室后却发现孟序不在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黎泱只能站在原地等他,一边拜托护士帮忙寻找。

    过了十几分钟后孟序还是没有出现。到了这一刻,黎泱的心绪越发低沉,像蒙上了一层厚重阴影。

    十五岁那年经历过的事仿佛昨日重现。

    也是在医院,也是她出诊室后再也找不到养父母。

    她被收养后再弃养,成了被放弃的选择。

    现在,这样的事又要重新发生在她身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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