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裴韶溶死了。

    郡主撂下狠话没几天,就带人直奔贺兰泯川养着裴韶溶的外宅。

    那座小宅中只有裴韶溶和伺候她的老婆子两个人。听说,郡主一见她高高耸起的肚子,眼睛里冒出的火像《西游记》里描述的三昧真真火,风吹不散,水淋不灭。

    让人把裴韶溶摁倒跪在地上,亲手将鸩酒灌进她嘴里。

    裴韶溶呛得咳了几声,一张脸熬得惨白,“司空绫罗,你必不得好死。”

    鸩酒已经顺着喉咙流进了她的喉咙,她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浇了沸油那般灼烫,暴毙就在顷刻之中。

    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司空绫罗轻蔑地笑了笑,“好啊,我倒要看看我是个怎么不得好死法。”

    “你不知道吧,你的姐姐裴韶沐三天之前死在明州了呢。”司空绫罗拇指食指搓了搓,好像从里面揉出尘屑来,其实什么也没有。

    “刚传来的消息,贺兰泯川以为他把这消息藏得很好,就像把你藏得谁也不知道一般。”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像是要呕吐了般,裴韶溶的唇边不受控制地流出殷红的血。

    那血就好像动物被割断脖颈上的血管时流出来的,扎眼的鲜红,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血腥气味。

    司空绫罗身体流淌着的残忍本性似乎被短暂地唤醒了一瞬。她后悔了,用鸩酒毒杀裴韶溶,而不是拿把利刀割破她的动脉。

    “裴韶沐死了,你也去死吧。”司空绫罗脸凑到裴韶溶的耳边吹口凉气,旋即立直身子,狠狠地往裴韶溶的肚子上踹了一脚,“敢和我争男人的贱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去死。”

    裴韶溶倒在地上,下半身汩汩地流出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喷薄而出似的,夸张地令人联想到血流成河。

    《西游记》是什么,我没看过。

    听那天同去的小厮们谈论到裴韶溶死时的惨状,我只觉得从头到脚,全身没有一处不是冰凉冰凉的。

    倒春寒,好像倒进了我的肌肤血液里。我猝然忘记了自己是一幅画,没有真正的血肉,也不能感知冷暖。

    我不识字,和这贺兰府上的大多数仆人一样,得到的消息都是人家嘴里口口相传的、不知道转了几手的。

    但是,我比他们多一门本事。

    我就是明目张胆地站在贺兰泯川和寿平郡主眼前,他们也见不到我。

    我看着道貌岸然的贺兰泯川和刁钻泼辣的司空绫罗横眉冷对着。裴韶溶被鸩杀的当天晚上,他就得到了消息。

    “为什么要杀她?”贺兰泯川脸上的神气俨然是将死之人的灰败孱弱,“为什么要杀她,她哪里对不起你了?”

    他说着,咳了好几声。

    贺兰泯川几天前突然病倒。

    寿平郡主才有可乘之机,领上府中下人鸩杀裴韶溶。

    “她是没有哪里对不住我。”司空绫罗表情不屑,手指直戳贺兰泯川的胸膛,“害死他的是你,贺兰泯川,谁让你喜欢她,喜欢的人都该死。”

    “裴韶沐该死,裴韶溶也该死。”她的眼睛中灼燃着一种病态的疯狂,“既然我得不到你的喜欢,那你也甭想能和喜欢的人谈情说爱。”

    “凡是你喜欢的,我通通都要毁掉。”

    原来心里对司空绫罗的一丝怜悯在她那疯狂燃烧的眼睛里烧掉了。真是昏头了,居然觉得司空绫罗可怜。

    她和贺兰泯川不是狗咬狗,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八

    “好啊,那就都毁灭吧。”这是贺兰泯川头也不回地离开时蹦出口的话,轻不可闻,只有他自己还有跟随他离开的我能听见。

    他和寿平郡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从未吵得天翻地覆过,大吵大闹也不算。

    从来都是司空绫罗暴躁着脾气骂骂咧咧,他语调平和言辞却强硬地挡回去。

    阿兴哥哥说,贺兰泯川是个虚伪、软弱的男人。软弱比虚伪更明显些,因为虚伪有时候能迷惑某些看客的目光。

    裴韶溶死了。她肚子里即将产下的孩子胎死腹中。

    突然之间,失去喜欢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要么使人意志消沉,要么激起人心中的愤恨。即使不把凶手千刀万剐,好歹也要流几行泪下来。

    可贺兰泯川接下去的表现,实非我所能想象到的。他既没流泪,也没癫狂了般摔东西发泄。

    他的表现很正常,像是回到刚认识的时候。打开卷轴,手指摩挲过我的脸庞,目光情深似海,“融融……不知道你在那边好不好……”

    在他打开卷轴之前,我跳回了画上。

    阿兴哥哥说过,若是被凡人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他们会请或许半桶水或许修为高深的和尚、道士捉妖。

    法师的水平大概和那户人家的财力有些联系。

    贺兰家朱雀门第,贺兰泯川是当朝仪宾。万一把大报恩寺的和尚请来了,我的骨灰都不知道去哪儿寻。

    不对,不对,我不是人,不会有骨灰。只会被打得灰飞烟灭,一点在这儿世上待过的痕迹也没有。

    从开始可以跳下画来,已经过去了十天半月。

    天方夜谭般的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九

    生下来就是人的贺兰泯川,却好像有了赴死的念头。

    翌日,他睡到中午才醒。睡醒,心不在焉地洗漱一番,去了后园。

    后园内种着两棵十来年前种下的桃花树,而今树干强健,枝叶茂密。

    正值晚春,空气里飘荡着春日独有的明媚温暖。桃花树上,桃花开得如云似霞。一阵风撩过殷红如血的花蕾,恰似一双巧手掀开一副春日盛景。

    贺兰泯川不禁仰头,长久地凝视这片艳丽若朝霞举的花海。

    “融融……”

    他呢喃着,眼眸中映着娇艳的桃花,绚丽而美好。

    但这一双眼里,却又透出诡异的气息。仿佛花开到枯萎败谢之时,徒然留下死亡与腐烂。

    “融融……”他像是一个已经被剥去灵魂的人,怔怔地站在树下,嘴唇蠕动,呆然地念着融融。

    贺兰泯川往前走了半步,伸出手,抚摩着桃花树滑泽坚润的树干,“融融……”

    他仿佛只会喃喃地重复融融。

    我瞧这大男人眼泪长流的样子,怒火便冲上了心头,不禁喝道:“你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你看看你这窝囊样子,你看看你自己,贺兰大人,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也是够了。”

    贺兰泯川仍像没听见一般,流着苦涩的眼泪。

    他听不见。我不现形,他半个字都不会听见。

    贺兰泯川突地停住了落泪,眼眶通红,胸膛的剧烈起伏却暂且难以控制。

    我愕然地看着他,以为他听到了我尖刻的骂言。

    转瞬,却见贺兰泯川随即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瓷瓶。揪开塞子,不带一丝犹豫地就往喉咙里灌。

    我不知道瓷瓶里面装的什么,瞧见贺兰泯川喝下瓷瓶里的东西时,脑袋空白一片。身体像被某种力量操控着,于俯仰之间撞了过去。

    讽刺的是,之前,我一贯瞧不起贺兰泯川。我从来没有见过如贺兰泯川这般软弱怯懦的男人,虽然我连人也压根也没见过几个。

    瓷瓶掉落在地上,砸得粉碎,里面流出的液体仿佛被地面灼烧,腾腾地冒起白烟。

    紧接着,响起一声仿佛桃花树轰然倒塌的声音。

    跌倒在地的我,抬头望了一望。桃花树没倒,在原地岿然不动,依旧盛开着满树的盎然春意。

    倒下的是贺兰泯川。

    我恍然明白,被撞翻的瓷瓶里装着的是鸩酒。司空绫罗杀害裴韶溶用的就是鸩酒。

    贺兰泯川想用鸩酒了结自己的性命。

    他说:“是,我确实在照顾裴韶溶。郡主,她是我珍重的人。其他我都可以依你,但只有一件事你需得听我的——不要起坏心思害她。”

    “你若存心要害她,我拦不住你,不过我陪她死就是。”

    “好啊,那就都毁灭吧。”

    那些他说过的话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我不能不相信,贺兰泯川这卑劣的小人,身上竟也有难能可贵的品质。

    裴韶溶被鸩杀了,他也要用毒酒杀了自己。贺兰泯川很守信,说到做到。

    “贺兰泯川,你能不能不要死啊。”我愣了愣,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抖抖索索地,像片寒风中将落不落的树叶。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过来。卷轴上的我只是副美人像,眉目静雅,面带笑意。但是,有了意识、能从画上跳下来之后,在贺兰府上那么多时间,耳濡目染着,我有了人的感情。

    不管是不是贺兰泯川,一个人活生生地在眼前寻死,我做不到置之不理。

    贺兰泯川眼光格外复杂,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转而渗出难以形容的深情,最后居然是一种似乎超脱的了然,如融雪间微光明灭。

    他弯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好像只会轻声地喊,“融融……”

    望向我的那一瞥看得我僵住了身体——匆忙之中现形撞翻了他手里的瓷瓶,也使得他用凡人的区区肉眼看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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