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封锁太医院,对外只称祁王病倒在慈宁宫,而他作为一个慈父,将爱子接至正明宫养病。

    祁王殿下喝了药后沉沉睡去,陛下坐在他的床前久久不语。

    面对装死的小冤家,陛下有的是办法;面对装死的亲儿子,他突然就没办法了。

    陛下开始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向来听话的儿子就不听话了。他不再费尽心机博取他的青眼,不再善解人意调和帝后矛盾,甚至不再避讳与纪氏的来往,他无数次直面君父猜忌的目光,他是那么坦荡,坦荡得就差告诉他,他才该坐在这龙椅之上。

    陛下不是没想过传位祁王。元秩是最像他的儿子,他欣赏他,也忌惮他。他放任元秩与太子争锋,既是为了制衡太子,也想看看他的才德能否胜过太子,能否说服他择贤而立。

    陛下本以为父子之间很有默契,万万没想到祁王变得如此心急。

    难道就因为他生出废后之心?

    陛下想至此处,伸手推醒祁王,后者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拖着病体赶忙要下床行礼。

    陛下笑着阻止了他,将他重新推了回去,不忘替他盖上衾被。

    祁王殿下拱手一礼,很是感激:“多谢父皇体恤。”

    陛下拍拍他苍白的脸,依然笑得很温柔:“秩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来不是什么良策。”

    祁王殿下苦笑一声:“儿臣已有一月未见母后。”

    陛下飞快地眨眼,哀伤只在一瞬间。他拍拍他塌陷的肩:“你母后病了得静养,朕也不敢打搅。”

    元秩抬起一双通红的眼:“当年父皇母后共战沙场、共定天下、共治朝局,也曾同心同德,何以就走到了今日?”

    陛下的目光就渺远起来。他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同心同德,什么同舟共济,都是骗骗外人的,他如今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有一回中了敌军埋伏,皇后率领纪家军来救,她身穿铠甲、手持缨枪,血色披风在风中飘扬,他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冰冷雨水模糊了视线,恍然天地之间只剩一柄红伞,稳稳地落在他眼前。

    世人眼中的风雨同舟,其实不过利益联盟。虽然难免生出几分真心,却难以永久,因为在天晴以后,谁都想在胜利果实上多咬一口。

    终究以不可挽回的姿态走散,徒留曾经相信的温热甜蜜,化成如今心尖上,最隐隐作痛的伤口。

    陛下没有逃避祁王的问题:“她想要的太多了。朕没有别的选择。”

    眼看祁王殿下神情黯淡,陛下便反过来问他:“换做是你,可会如朕一般,制约你的思忆?”

    这个问题近乎一种暗示,元秩难以置信地看着亲爹——他说,思忆是他的。

    陛下被儿子呆若木鸡的模样取悦,伸手挠挠他的耳垂:“你母后谋划着叫咱们父子反目,我又岂能如她的意?”

    祁王殿下倒吸一口凉气:“那您为何……”

    难道一切都只是演戏吗?

    陛下送他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朕想让你看清楚,纪氏女素来薄情寡义,纵然朕真纳了思忆,她也不会念着你……哦,她大约会挑唆你,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材。”

    祁王殿下垂下头去,其声低微:“她不是那样的人……”

    陛下扶正他的双肩,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全是一个父亲的宽勉与鞭策:“你这个傻孩子,她们不过是外臣,你我才是嫡亲父子,你岂能为区区女子,断送父子之情?儿啊,这些年为父委你以重任,你是唯一一个七珠亲王,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祁王心想我当然知道:你视我为棋子,为了制衡太子。

    祁王脸上交织着感动与羞愧。他想爬下床请罪,再度被陛下拦住,于是差点痛哭:“儿臣从来知晓父皇的心意,只是母后……儿臣糊涂……”

    陛下握住他的双手,双眼同样红透,屋内烧着熏香,一丝紫烟袅袅而来,如龙摆尾,止住泪流。

    陛下哽咽良久,不住摇头。他想他应该模仿咆哮帝,最终选择长长叹息,眼里却有八分急切:“你是元氏的子孙,不是纪氏的傀儡,儿,知道吗?”

    祁王殿下重重地点头。

    陛下展露一个释然的微笑:“朕会助你看清皇后的真面目。”

    陛下扶着亲儿躺好才走,后者在心中好笑:做戏永远做全套。

    陛下回到正殿,看见一只忧心忡忡的王福泉。

    陛下知道他怕父子成仇,可他丝毫不惧——他实在见多了。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血脉维系的关系最可靠,但最亲密的关系,往往也能结出最深重的仇怨。

    陛下眯起眼睛,不咸不淡来了一句:“偏殿燃的什么香,熏得人眼睛疼。”

    王福泉无语:你自己哭戏不行怪熏香?

    慈宁宫。

    思忆郡主的咳嗽愈发严重,用完晚膳早早躺床上煎饼,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架山水屏风隔开两个世界,一边是一条煎着自己的鱼,另一边是挑灯夜读的千雀。

    千雀终于被咳嗽声吵着,放下医书杀到飞鱼床前,给了她两个选择:一,再喝一盅冰糖雪梨;二,乖乖闭嘴睡觉。

    飞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两只小拳头敲着鼓起的衾被,下嘴唇吃着上嘴唇,鼻子眉毛都挤到了一起。她无辜,她愤怒,她忍耐,她痛苦,这些都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千雀小姐姐被萌得不要不要的,直接上手扯她的肉腮欺负。

    飞鱼宝宝:“……”

    千雀小姐姐:“生起气来还蛮可爱的嘛!!”

    飞鱼张嘴就咬,千雀灵活躲避,她咬左边她扯右边,她咬右边她扯左边……飞鱼不停扭头,终于败给千雀——她扭到了脖子,气得上手打人,千雀被她按在床上,任由她打屁股,拍着床板乐得不行。

    飞鱼运动完毕,出了一身的汗,虽然不大舒服,咳嗽倒是好了许多。她别别扭扭地感谢千雀:“诶,你挺聪明的嘛。”

    千雀小姐姐还有大招。她将几张白条贴在萌主脑门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吹掉这些白条,能练肺活量哦。”

    顺便还能关掉你的嘴巴。

    飞鱼信了她的邪:“我老是生病,看来是因为缺乏锻炼!”

    千雀小姐姐忍笑:“这是主观原因。客观因为你太倒霉。”

    飞鱼翘着一双兰花指,托起花儿般的小脸,邪魅一笑:“风水轮流转,苦尽甘方来。”

    今夜的风水属于明华宫。

    皇后在禁闭中看破红尘,命九命召来寻芳令五位不服她的堂主,决定交出他们的管理权,还以自由身。

    寻芳令的认主仪式十分复杂,要择一黄道吉日,召集九位堂主拜祭先祖、共饮血酒、对天起誓;分手仪式却很简单——只需再饮一杯血酒,好聚好散。

    仪式结束之后,皇后面露哀伤,五位堂主亦有不舍,直言他们仍将听命于令主,只是不会再做蝇营狗苟之事。

    皇后难忍讽刺:“元翰杖杀令下多少人,这血债你们都不讨了?”

    五位堂主众口一词,皆道若非当初令主执意安排令众入宫,又何至于此?

    皇后长长冷笑:“竟不知你们效忠于我,还是效忠于他。”

    九命阻拦不及,五位堂主还是赤|果|果地说了出来:“属下等皆效命于国。”

    一声朗笑插了进来——

    “好一个效命于国!”

    陛下领着祁王破门而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禁军。

    九命窜上房梁,而五位堂主不曾惊慌,从容向陛下拱手:“当年陛下征战西北,我等有幸为斥候,一别经年,陛下风采依旧。”

    陛下皮笑肉不笑:“昔年之事,当谢诸位;而今之乱,作俑者谁?”

    五位堂主秒懂:“陛下要留客?”

    皇后拦在这些智障面前,喝道:“蠢材!他想杀人看不出来?”

    陛下打量着衣冠齐整的皇后,拍去她飞檐衣肩上的一缕灰尘,说出一个早已下好的结论:“你该穿戎装,凤袍不合适。”

    皇后一把拽下陛下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脸上是近乎残忍的温柔:“跃马提缨枪,为君披戎装。三郎,我们都回不去了。”

    三郎自责叹气:“三妹,是我误你。”

    回头考虑一下?

    三妹笑着摇头:“三郎,你教会我许多,虽是误我,到头未必误我。”

    老娘死不回头!

    祁王殿下胸口很闷:围观爹妈大型撕逼现场他压力山大!

    他走近一步,出言调解:“父皇、母后,不妨先留下客人,再作口舌之争?”

    这回帝后的反应很一致。他们异口同声地怼亲鹅子:“闭嘴!”

    祁王殿下退回原地,化作一只小可怜,在心中默默画圈圈。

    他忍不住去想:帝后的今天,会不会是他与纪小鱼的明天?

    陛下还在抢救。他抚着皇后的额发,目光里的深情忽远忽近:“交出暗卫势力,你还是皇后。”

    皇后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将自己的表情调节得更深情。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要做你心里的第一,为什么你眼里却还是犹疑?”

    啊呸!她是说——

    “三郎胸怀宽广,何不放他们走?”

    陛下就松开了手。

    他一步步往后退,眼前人影不停切换,时而是红衣戎装的佳人,时而是凤袍加身的皇后……时光碎片重复着凝结与消散,记忆中的红伞,血染的笑靥,还有那只伸向他的援手,心底最滚烫的触觉……可是她越来越远,看不清,辨不明,他讨厌无法掌控的感觉,于是无论是哪个身影,都注定要灰飞烟灭。

    陛下面无表情地下令:“留者不杀。”

    祁王殿下重重一跪:“父皇,请您饶母后一命!”

    陛下听从了他的意见。为了自己的颜面,他说:“刺客夜袭明华宫,禁卫军不得伤及皇后。”

    皇后转身朝五位堂主躬身一礼:“诸位,我愧对你们。”

    五位堂主笑了:“您不必自责,我等宁死不俘。”

    九命已然凿开了屋顶,招呼大家一起逃。

    五位堂主再也顾不上礼数,一个接一个飞身而出,皇后仰头目送,眼含泪光。

    这就是天下第一,该舍弃的总得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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