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从一开始就知道,叔祖父骗了她。

    什么挟持她去西北、威胁纪绍投敌都是假的,对方筹谋了这么久,所图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她。若想绑走她当人质,直接绑就好了,何必费这么多工夫?若怕大哥哥不肯虚与委蛇,大可在绑走她之后陷害纪氏通敌,何必急于一时?

    更大的漏洞在于,既然对方知道她贪生怕死,又如何笃定抓得住她?或者说,又如何笃定她会自投罗网?

    当纪昭出现在飞鱼面前,一切疑问便都迎刃而解——

    叔祖父非但派纪昭追踪贼手,还安排他失手被擒,对方手上有了纪昭,自然不怕钓不到纪飞鱼。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连环钓。

    关窕丢给纪飞鱼一只半死不活的五哥哥,俯身摸摸她的头,眼神透露出虐恋情深,“听话一点。”

    五哥哥身上的血沾湿了乞丐服,飞鱼抱着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跟纪昭关系很差,你折磨他没用。”

    关窕很满意。看她假装云淡风轻,又有一丝心疼,却不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我有两位兄长,一个自尽于刑部大牢,一个护着我一路逃亡,死的时候……一箭穿心……”

    飞鱼红着眼睛冲她吼:“为什么你不去找仇人算账?为什么你要把同样的痛苦强加在别人身上?”

    关窕还是摸摸她的头:“因为你们不是别人。纪氏一族的荣华富贵,踏着无数无辜的尸骨,元翰矫诏弑君,你爹助纣为虐,这是你们的报应。”

    往事如烟,当年的腥风血雨难以想见,眼前这个疯子并没有全部亲历,却在怀揣仇恨的十五年里,几乎查清了每一处关节。从先帝中毒病重、先帝太子代为理政,到先帝病情好转、太子假传军令,再到靖南军、纪家军相继入京,太子妃扣留大臣家眷,宫变一触即发,永王率兵勤王,京郊的血流了三天三夜,先帝皇后终是捧出一道诏书,从此忠魂沉冤难雪、恶人歌舞升平。

    飞鱼摇头叹息:“如此机密之事,恐怕是有人故意引导你去查。”

    “西凉人利用我,可我只有靠他们,才能报仇。”关窕并不在乎。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烟视媚行的女郎扭了进来,冬日里她依旧衣着暴露,倚在关窕身上咯咯笑道:“三娘你辛苦了,这姑娘就交给我吧!”

    关窕神色一凛,“过河拆桥?”

    女郎目露委屈,“当初说好的,钓到这条鱼就交给我们……”她抚上关窕的胸口,接着又是一串娇笑:“三娘你还信不过我吗?”

    说着她唤人进来,个个都是练家子,关窕瞬间孤立无援,只听那条鱼奚落道:“这下轮不到你布局了。”

    关窕拂袖而去。

    女郎斜了一眼旧人背影,便对新人媚笑:“唤我舷娘便好。”

    新人放下亲哥,挑眉调戏,“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弦,还是妖娴倾国笑的娴啊?”

    女郎羞而扭头,回抛媚眼,“人说纪六小姐不学无术,不想如此善解风情,只可惜你都猜错了……”

    她猝然拔刀相向,笑容一成不变,“是阴壑夜鸣舷的舷。”

    飞鱼捏住冰凉刀刃,皱着眉头似怨似嗔:“我与舷娘初初邂逅,你就示以兵刃……我这心都凉透了。”

    舷娘便松开了手。一个字伴着一声笑,简直叫人担心她会喘不上气:“飞鱼妹妹误会了!这匕首啊,是我送你防身用的!”

    如此特别的见面礼,自然也有着特别的用途。舷娘说她已传信祁王前来一见,这匕首上种着蛊毒,届时无论谁来赴约,飞鱼妹妹都得捅上一刀,否则受苦的就是她自己。

    飞鱼妹妹无语:“这陷阱也太明显了吧。”

    祁王殿下收到的字条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孝贤皇后中毒而亡,欲知详情,明日午时三刻,浮云坊一叙。

    元秩知道这是陷阱,也知道并非针对他一人,当即把锅甩给元翊。太子殿下倒也不傻,短暂的震惊过后,就表示要告诉他爹。

    祁王请他清醒一点:“无论是不是挑拨,你觉得父皇知道此事,会不疑心你吗?”

    太子联想除夕夜宴上亲爹看见亲娘的反应,脸色逐渐阴沉,良久朗笑一声:“看来这个陷阱,不得不跳。”

    太子殿下今日份的监视结束,打道回宫路上,车驾被一群乞儿冲撞,其中一个倒在道旁,他顺手扔了几锭银两,却听那孩子怯生生道:“我不要银子,大哥哥你给我买串糖葫芦好不好?”

    太子殿下笑着点头。

    自初一已过三日,长安封城搜人,一无所获。水陆皆封、关卡严查、宵禁重启,如此大的声势之下,虽无所获,一时倒是安静许多。陛下稳坐宫中,起居如常,只是身边没了出谋划策的老二,生出些许寂寞,于是添了一项爱好——听王福泉汇报这些小家伙的动向。

    听来听去都没什么异常,直到王福泉说,太子殿下给一个乞儿买了支糖葫芦。

    问题出在数目上——只有一支。太子殿下背靠杜氏,素来财大气粗,纵然是打赏路人,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陛下围着火炉,语气却是凉薄:“敏妃那儿如何了。”

    王福泉小心翼翼地笑:“陛下放心,奴才都盯着呢。”

    正月初五。

    太子例行出宫监视祁王,在宫门口被王福泉撞了一下,手上便多了个看不见的荧光印记。及至到了祁王府,他准备与祁王交换装束,后者却改了主意。

    许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元秩放弃假扮元翊出府,选择与他演一出争执好戏。午时一刻,两王相争,太子怒而出府,喝退一干侍从护卫,说要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不敢当真远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侍从甘露趁机献媚:“殿下,眼下时辰尚早,年节时下,不如游玩一二?”

    太子一身正气:“本宫岂是那等纵|性|之徒?”

    他招来侍从庆云,命去买些零嘴小食、胭脂水粉、新奇玩器,带给太子妃和皇长孙,自己则继续站在河道旁,以一种忧国忧民的姿态观察民间疾苦。

    太子殿下观察百姓,旁人也在观察他。

    不知观察了多久,王福泉现身街头,说是出宫采办,寒暄间借着衣袖的阴影,确认了太子手上的印记。

    了解了事情始末,王福泉笑得慈祥,“殿下,您与祁王殿下有何龃龉,何不去请陛下做主?”

    太子愁容满面:“父皇近日事忙,本宫岂能添忧?”

    王福泉欠身告退,正当太子松了口气时,他却又回了头,咦了一声——

    “如何不见殿下的侍从庆云?”

    午时三刻,浮云坊。

    元秩临时改变计划,扮作侍从行至此处,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来到人烟稀少的后门。那里只有一个小乞丐在等他,左手拿一支糖葫芦,小脸脏兮兮的,衬得双眼愈发明亮。她笑着说——

    “二表哥,你来啦。”

    元秩大步走去,拥她入怀,话未出口,心口便是一阵剧痛。

    飞鱼依然在笑,右手稳稳当当,毫无震颤,那把利刃被精准地插|在他的心口。天寒地冻,血极慢地逸出,她极有耐心地等候,直到那如玉琢成的手,终被染成刺目的鲜红。

    元秩一脸伤情,艰难发问:“为什么。”

    飞鱼拔出匕首,眨眨眼睛:“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猜到。”

    未时三刻,朱雀大街。

    一驾马车飞驰而过,将什么东西丢在街上,彼时太子殿下仍在“观察”,一见那天外来物的打扮,霎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个心口重伤的人,王福泉蹲下去揭开那人的面皮,赫然是祁王殿下。

    王福泉先将祁王送到最近的医馆医治,再回宫上报陛下,太子本想留下照看祁王,王福泉却摇头:“殿下若不与老奴一道回宫,此事恐难善了。”

    正明宫。

    王福泉详报始末,太子始终跪着,不发一言。陛下怒极反笑,指着他骂:“朕英明一世,怎就生了你这蠢材?”

    王福泉赶紧灭火:“陛下,祁王殿下可要接进宫来?”

    陛下冷笑,“蠢材救他做甚?”

    太子殿下垂头丧气:“回父皇,儿臣等皆为棋子,可不是蠢材吗。”

    他话音刚落,一个砚台照着正脸就砸过来,墨汁混着鲜血淌下来,陛下几乎是一字一顿:“谁挑拨的?”

    元翊淡淡一笑:“儿臣幼年失恃,自幼由您亲自教养,诗书武艺由您一手传授,世人皆道二皇弟身份贵重,儿臣却知,您对他,不过利用二字……后来儿臣方知,您对儿臣,也心存利用。可儿臣不怨,您是一国之君,布局天下乃是天经地义,您于儿臣有生养之恩,子为父隐更是人|伦|纲常。只是父皇,人心皆为肉长,岂容一伤再伤?”

    陛下面露动容,心中想的却是:

    元翊这白莲功力真是愈发深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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