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两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行走在街市上。

    人群熙攘,两人的说话声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一名女子说:“青娘,你有亲人吗?”

    青娘不答,她也不恼,“我识得一名女子,她为了自己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亲人,我很欣赏她,只可惜……”

    “可惜什么?”

    纪飞鱼转身面向她,“可惜她从未明白,无论是她的性命还是她亲人的性命,都握在我的手里。”

    巫|蛊|案水落石出,又因柴氏谋逆,柴炎之死虽未查清,却无人再敢提及。

    柴姮的尸首被挂在城墙上示众。靖东王挨了三十军棍,被送到云骑将军府养伤,听闻柴氏下场,他默默了良久。

    柴氏被抄家灭族。抄没的东西都列入账册,千雀翻了翻,想起当年柴姮来抄宁国侯府时的情形。

    彼时纪飞鱼十分悲愤,如今想来,竟都是她的伪装。

    千雀一早就猜到黄芪是诈死,也隐隐猜到女帝派黄芪去做什么事。在靖东王抵京之前,黄芪便已回宫,不知如何察觉了她的身份,派了一名宫女给她传信,两人在御膳房相见,就此搭上了线。

    黄芪将女帝手书的计划给她看了几页,其中一张上写着:柴姮向有青云志,当激之。

    料理完巫|蛊|案,女帝仍命君后|代为临朝理政,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近日并无军政大事,奏折皆由君后批复,批完送去明华宫,女帝过一遍眼,再发下去。

    文知州上了一道折子,言巫|蛊|案仍有疑点,当日殿审之时,未央胡言乱语,柴姮十分无措,倘若未央真是柴姮的人,柴姮不会是如此反应。

    君后批复道:做戏耳。

    女帝批复道:然。

    文知州对着那个“然”字看了许久,愣是没看出破绽,只能带着奏折去找靖东王。

    靖东王已经能|下|床,正由侍从扶着散步,听见他来,又躺了回去。

    文知州送上补品,对靖东王嘘寒问暖一番。靖东王也很上道,将侍从打发出去,屋内只余他们两人。

    文知州这才取出奏折,靖东王接过一看,微微皱眉,“知州觉得何处不对?”

    “笔迹可以模仿,性情却无法替代。下官以为,若是陛下看到这道折子,多半会骂下官不想活了。”

    靖东王忍住笑意,将奏折递还给他。

    “柴氏覆灭,倒让下官想起些旧事来。胤朝太|祖元贞原本只是一名禁军,是周朝德帝给了他兵权,元贞筹谋数年,在德帝死后才登上帝位。倘若元贞在初掌兵权之际就图谋篡位,王爷以为,他会不会成功呢?”

    “多半不会。纵然侥幸成功,来日底下的人也会反了他。”

    深夜,一枚飞镖将一封信钉在拂林王府门口的柱子上。

    不速之客正欲离开,却被一箭射落。拂林王府的大门被打开,老管家命人查看情况,一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府兵即刻拔|剑|相对,老管家微微一怔,“侯爷?”

    老管家命府兵放|下|剑,永嘉侯行至门柱前,取下那封信,“此物本侯要面呈太皇太后,去叫你们王爷,即刻随本侯入宫。”

    慈宁宫。

    君后|来时,拂林王已然跪了一会儿。太皇太后使了个眼色,永嘉侯便恭敬呈上那封信。飞镖仍然扎在信上,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君后亲启。

    永嘉侯说明原委,君后拆开信封,内里共有两页纸。

    一页是柴姮的字迹,说当年纪昭给她去信,要她设法查抄宁国侯府。

    一页便是纪昭的那封信。纪昭在信中说,自己贻误军机,恐怕难以脱身,必要唱一出苦肉计,以查抄宁国侯府为最佳,然他六妹年岁尚小,未必能演好这出戏,唯有抄出她埋在后院梅树下的七箱嫁妆,才能令她发挥出真情实感。

    君后看完,又将信奉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阅毕,捏着信纸,心中翻腾出滔天巨浪。

    永嘉侯不知信中内容,目露一丝狐疑,“太皇太后,送信人已被擒获……”

    太皇太后打断了他,“你先审着,把人看好了,不许死了。”

    她命拂林王与永嘉侯退下,只留下君后一人。

    “你怎么看?”

    “柴姮许是对纪昭心生怨怼,有此报复之举,这应是她能抓到的唯一把柄,此信多半为真,但她并不知道嫁妆有何奥秘,便想引臣去查证。至于纪昭,他心细如发,许是察觉嫁妆中可能隐藏着什么,却不愿让陛下发现,才会写下此信。”

    太皇太后放下信纸,语声悠悠,“这个人呐,他配做你的对手。”

    长安城近来血雨腥风,太皇太后深感杀戮太重,下旨命靖东王抄一卷佛经,于浴佛节当日送入宫中。

    四月初八,浴佛节。

    太皇太后命御膳房煮青豆,分赐给宫女太监及文武大臣。

    靖东王跟着培玉嬷嬷行至一处水亭。太皇太后立于亭中,石桌上供着释迦小像,旁置浴佛水,她正匀水淋之。

    靖东王跪下行礼,奉上佛经,培玉嬷嬷取走佛经,太皇太后翻看半晌,又将佛经递与培玉嬷嬷,“送去小佛堂供着。”

    宫人远远地伫立在廊道尽头。培玉嬷嬷走后,亭中只余太皇太后与靖东王两人。

    太皇太后声线微凉,“你想知道什么。”

    靖东王仍旧跪着。他闭了闭眼,似是十分无奈,“臣已走投无路,求太皇太后指一条明路。”

    “鱼儿娇生惯养,我总以为她在池塘里才能活下去,也许是我想错了。”

    慈宁宫的领事太监吉祥送靖东王出宫,路上正好碰见君后在池边钓锦鲤。

    行过礼后,靖东王皮笑肉不笑,“君后好雅兴。”

    君后意态闲闲,“本君欲将这些锦鲤送去宫外放生,王爷不妨同去。”

    “这宫中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鱼皆为陛下所有,君后岂可擅自裁决?”

    言罢,他欠身行礼,退了下去。

    浙州传出流言,道当今女帝就是教坊舞姬沉鱼,当年她坠崖后流落到教坊,后来侥幸与亲人取得联系,得以摆脱沉婕妤的身份,为了掩盖这段过去,她谎称自己被纪铮囚禁六年,清清白白地登上了帝位。

    本以为不过是些好事之徒搬弄口舌是非,知州徐琣初时只是抓人,谁知流言愈演愈烈,内容非但愈发详尽,更是十分香|艳,在市井之地流传甚广,徐琣始觉不对,他具本上奏,将搜集到的流言一并送往长安。

    那些流言详述了沉鱼在教坊受的试炼,连她身上何处有痣都说得清清楚楚,又说她入宫后如何用床|上|功|夫勾|住前朝明孝帝,还说她与明孝帝的皇子也有一腿……桩桩件件,实在不堪入目。

    这道密折被直接送去明华宫,女帝阅后震怒,又将折子发去内阁,宣布临朝一日。

    数日前,千雀收到了九命的消息,只有三个字:演好她。

    千雀想,如果是纪飞鱼收到这封密折,一定会将其摆在明面上,直至抓出幕后之人。

    朝堂之上,盛相分析道:“如此详尽的中伤,背后定有主使,此人对陛下和沉婕妤都有一定了解,恐怕与长安朝局脱不了干系。”

    刑部尚书赵雍之说:“靳永死后,飞云观尽皆荒废,然飞云观的道士并未全部清算,飞云观向来擅长散布谣言,此事许是靳永|余|孽|所为。”

    吏部尚书徐然反驳:“陛下宅心仁厚,不忍伤及无辜之人,方不曾赶尽杀绝,飞云观的道士大多还俗,又怎有能力兴风作浪?”

    赵尚书看他一眼,“投身市井,不是正好方便传谣吗?徐尚书曾在浙州飞云观做过道士,难怪会偏向他们,只是不知徐知州是否也是如此?”

    众臣各抒己见,女帝始终不语,直到盛相说:“臣以为,需派一钦差前往浙州,彻查此事。”

    千雀方缓缓抬眸,“众卿以为,遣君后去浙州如何?”

    未能察觉柴氏异心,靖东王自觉无颜忝居主帅之位,屡次奏请女帝收回兵权,女帝皆不允,他心下难安,时常去宁国侯府转转。宁国侯府只剩下老管家纪练及一干旧仆,祠堂依旧保留着,靖东王每入祠堂,总要跪上许久。

    这夜祠堂失火,众人冲进祠堂,发现靖东王被横梁砸中,已然人事不省。

    经军医救治,他悠悠转醒,却失去了所有记忆。

    明华宫。

    黄芪说:“他跑了。”

    千雀剪药材的动作一顿,“何以见得?”

    “赡思辛可以培养出无数个替身,却不会把纪昭的事都告诉他们,这个靖东王就只能失忆了。”

    女帝下旨命君后为钦差,率御林军前往浙州调查流言一事。

    失忆之后,靖东王开始怀疑一切。女帝派去的太医他也敢质疑,觉得人家医术不精,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纪昭,文知州嚼干了口水,也没能令他相信,平东王几乎每天都去看他,给他讲一些往事,他却说毫无印象,并坚称自己不是纪绍口中的那个人,理由是:“若真如王爷所说,我是靖东王纪昭、您的五弟,为何我对您毫无亲近之感?”

    纪绍忍怒,“那只是因为你失忆了,太医说……”

    他抬手打断,“王爷不必再说,我只相信自己。”思忖片刻,他又道:“我想应是你们弄错了,或是蓄意掳我来此,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纪绍拂袖而去。

    君后日夜兼程,不过五日便赶到了浙州。一行人骑马而来,夜色中愈显威压,城门守卫不敢擅开城门,一个时辰后,徐知州闻讯赶来,接了圣旨,将人迎入城中。

    众人在驿馆安顿下来。人困马乏,君后下令休整一日。

    为了帮助靖东王恢复记忆,平东王带他去了宁国侯府。

    逛了一圈后,靖东王仍是毫无印象,平东王便领他去了女帝从前的闺房。

    这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平东王走向一个博古架,从上面取下一只红木盒,将其重重地放到书桌上。

    他看一眼靖东王,又走了出去。

    片刻后,靖东王走了过去,打开那只红木盒,最上面是一片写着“安”字的残页,他拿开残页,取出其下一沓纸,一页页看去,每一页上都写着一个相同的名字:纪昭。

    他放下纸页,坐了下来,拿过一张空白的纸,提笔书写起来。

    将靖东王送上|回云骑将军府的马车后,纪绍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在宁国侯府的牌匾下,他将其展开,露出上面被重复写了数次的两个字——

    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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