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噩梦,比往夜的闹鬼更惊悚刺激。

    梦里,岑滢站在一幢赭红砖筒子楼楼顶,大雪霏霏,雪雾如纱。

    楼下,两扇乌漆大铁门连着三面低矮白墙围成个院子,地面的积雪冻成了硬冰,晶晃晃像面怼天怼地的巨型镜子,映射着灰白天光,微微有些刺眼。

    她梦里聪明附体,认出这是她住过的前公司宿舍院。门前原本柳娑鸟俊的一条街,鬼森森一排只见轮廓的人形生物,胖瘦高矮不一,以一种一步一顿的齐整步伐毫无生气地环成一个圆走着。

    不知哪里飞来两只麻雀。

    她一转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像冻足了一百八十天。

    谁还给拗了个造型,一条手臂指天,一条横支着给两只鸟当电线,右脚尖交叉点在左脚前。像跳了个芭蕾。

    细微转头瞬间让身体失去平衡,她像座倒塌的雕像一样坠下楼去,地面冰镜子里立刻照出一张死白的饼脸。

    阴白阴白的大脑门就占了半张脸。

    那双乌瞳瞳不见眼白的大眼睛几乎占了另半张。

    小红嘴被婴儿肥的腮帮挤得像个炸开的石榴。

    来不及惊恐尖叫,身体已经在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以为自己死了,发现她两腿悬空正坐在楼顶边缘。

    那两只灰麻雀不见了,两只冰蓝鹦鹉蹲在她手边,遍身赭红血痕,四眼乌青,默脸望着她。

    雪雾像被谁伸手撩开了。那排绕圈的生物露出一张张血色活润的人脸......似曾相熟。

    还有——猪的脸,臭鼬的脸,变色龙的脸,蛇的脸......拼接在人的躯体上,西装革履,锦衣华裙。

    冰面上,那张破碎的脸睁开了一双她曾见过的浅褐色眼睛,僵茫又诡异地对她......摇了摇头。

    岑滢猛睁开眼,在床上僵死了几秒,大喘一口,像从水底挣命游上来,翻身又呕又咳。

    桌上开了一夜的冷白灯光,映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路灯昏光,窗下窸窣的扫地声入耳,她抖索吐出半口.活气——天快亮了......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响动,她终于长长舒口气——是普朵做早饭的声音——还好不是一个人住......

    她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撑身下床坐到凳子上,细白手指慢慢翻开台灯下白纸装订起来的本子。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阵,停下来。

    纸上,巨大的蓝色花朵中央趴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没有透视,没有明暗对比,线条潦草,画得有些意象。

    长密的睫毛低垂着,目光散放在画上,右手机械缓慢地在空白处划下“677”。最后那一竖用力过猛,铅尖断在“7”的尾巴上。

    她转眸凝视米粒大小的蓝色断尖,半晌,喃声说:“你体验过,每天晚上,都会溺水的感觉吗......没有视野,没有水声,只有水压,四面八方挤压你……你不知道在多深的水里,离水面多远,在下沉,还是在漂浮......要死了,又活过来,好像溺水,只是为了,不停受一场酷刑......”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黑羽睫毛一颤,眼前的水雾滑下脸庞。

    门“吱”一声推开一条缝。

    岑滢扑在桌子上装睡。

    “岑滢姐,你又赶稿熬夜……”

    故意装撒娇的夹子音听来齁腻,却给岑滢意识里晨曦启明似的一抹光。

    岑滢抬起头,厨房的光从门缝射进细细黄黄的一条,在她眼角余光里一晃,普朵已经关上门。

    兔子台灯脚踩一张小纸片,她摸过来,上面大字印着:

    失恋应激精神障碍——抑郁症科普讲座之三

    下面一行小字是讲座的时间和地点。

    她移开目光。过期的票被捏成一团,落进脚边的垃圾桶。

    六点五十,岑滢和普朵在薄雾缭绕的巷口分手。

    岑滢一手抱着普朵给她的一杯红糖糯米粥,站在秋风萧索的公交车站牌前,一手举着巷口买的葱油饼,食之无味地啃着。

    只觉得抱粥的半边身子暖烘烘的,另外半边身子凉得像露着骨头。

    望过去,走过的巷子深藏在晨雾里,她们租住的灰砖楼民房影影幢幢的。

    像什么躲在雾里看不清的巨影怪物。

    她看见普朵站在对面十几米外的公交车站台上,紧裹毛衣,跺着脚抖动光腿,右手保温筒拎着早起给男朋友做的鳗鱼饭。

    心口猝不及防一阵痉挛,一口葱油饼就冷邦邦噎在喉咙那里。

    冷风夜雾中,她看见站台上抖腿的人,是她自己。

    站台背后訇然耸起DS二十五层的四方大厦,灯火明晃晃的,她只看见十八层顶头那一格黯白的灯光。

    公交车进站了。

    她用力把喉咙口那团冷面咽下去,坐上车去。

    公交车驶过去的时候,她隔窗望着对面站台上越来越近的普朵,忽然很想对她说句话。

    又不知想说的是什么。

    匆忙间想朝她比个心,感谢她的粥,她刚抬起手来,对面正好公交车进站,她看不见她了。

    *

    上午九点的片场,有人拿着大喇叭吆喝人七手八脚搬道具,有人手举名册扯着嗓子喊人,此起彼落,喊出点情歌对唱的味道。

    岑滢笑脸走过人群。

    到无人处,感觉苹果肌有点酸。

    她胡乱抓住些要阳光乐观的鸡汤名言,似乎有一秒立竿见影的效果。

    再接再厉自我安慰昨晚交的稿没接到改稿电话,说不定是过了。

    想着,吹过来一阵苦咖啡加尼古丁伴侣熏死人的风。她脸登时中毒变绿。

    惶惑抬眼,就见小仓库里,大编剧王登闲一手夹着烟,一手举着他的爱心米奇白瓷马克杯,脸如墨盘站在李芒背后指手画脚。

    岑滢闷头闪进门,想象中对着自己的心口就是一顿压惊轻拍:原来李芒,也会被骂......

    视线正对上李芒送她活蹦乱跳一个大白眼。

    房荟潆坐在桌子另一角,清眉冷眼握笔改着剧本。

    她刚想解释自己没接到提前到岗的通知,就听房荟潆说:“王老师,您也不要太辛苦,现在二十稿,我个人觉得质量很高了。”

    岑滢的黑眼圈和憋成脑雾的哈欠都表示同意,没忍住小声附和:“我已经改二十四稿......”

    就听王登闲冷哼两声,夹烟的两根大指头戳着李芒面前的电脑说:“你的二十四稿在这儿,劝一句,你真不是做编剧的料。”

    岑滢反应过来,心像被牛踩了一脚,挣了四五下挣不起来,放弃自我抢救。

    房荟潆接过去说:“王老师,这只是我们霍山影视的试验网剧,上不了星的——”

    岑滢呆了一呆,傻子一样盯着房荟潆,房荟潆转过视线,就见侧边这位目光崩了个面膜敷在她脸上。

    “我不管什么剧!既然署我的名,就得按我的标准来,你们霍总请我来,可不是因为我擅长‘抄快烂’。”

    房荟潆没再说话,转身起来提咖啡壶,给王登闲又加半杯咖啡。

    这一改稿,改到翌日凌晨五点多。

    王登闲的头痛烟草配咖啡也压不住了,回家吃药休息。

    临走还不忘交代房荟潆把二十一稿再过一遍。

    三人合衣在小仓库动歪西倒睡了四个小时。

    房荟潆和李芒吃早饭。

    岑滢醒了一下又昏睡过去。

    昏了半小时,睁开眼见她们已经坐在电脑前,忙挨过去,头昏脑沉中听见李芒说:“这还不算是他说的那种最标准的三幕剧结构——”

    晕乎乎插嘴:“什么是三幕剧结构?”

    李芒听声抬起头,小虎牙可可爱爱,声音满满鄙夷:“你连三幕剧结构都不知道?”

    岑滢眉头一缩——三幕剧她确实没学过,这种优等生看低等生物的眼神她倒是见多识广。

    默默闭嘴,茫然想自己的事。

    正说着,王登闲来电话让修改两处情节五处对白。

    过一个小时,又来电话修改两处。

    到中午快两点,第六个电话,终于说定稿,让她们留下跟组。

    三个人扒拉着午饭,聊些明星八卦当加菜。

    李芒又开讲她看过的编剧理论书,谁谁是真大神,谁谁是大忽悠。

    房荟潆不甜不咸点评两句。

    一顿盒饭的功夫,岑滢发现心里的后悔又胖了二百多斤。

    她悄悄收拾了三人的饭盒残羹,借丢垃圾,出门散散步。

    没散几步,就有人朝她招手......道具师叫她帮忙送道具。

    岑滢没脸说自己是编剧。送完道具,又被化妆师使唤递工具,又帮副导演跑腿买水。

    折腾到太阳偏西,赶紧往回走。

    走上一条甬路,就见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自拍。

    背对看不清脸,手机举得老高,仰头的幅度让手机显出些迷惑,以为要拍的是食人大嘴花,死活对不上焦。

    岑滢一手挡脸防入境,低头顺着墙根急走几步。

    一股浓烈奇香蚯蚓一样往她鼻腔里钻。

    她暗暗闭气,忽然感觉身侧阴凉,转头一瞥,眼神堪堪失焦,模糊一团红影倒过来,脂粉异香扑愣爬脸,什么东西推着她就往水泥墙上撞。

    “你谁啊?我的手机!”

    岑滢吃疼的“啊”字还在喉咙底没喊上来,耳朵炸得嗡嗡叫。

    “你赔我手机!”

    她看清这人是女三号演员,揉着肩和颜悦色解释:“刚才我在你后面,已经让开你,你后退——”

    女演员打量了一下这人眼生,长甲粉爪一把扯住:“明明是你撞到我!你还狡辩,你就是想赖!”

    岑滢透白的肤色骤红:“我没撞你……”

    房荟潆正巧路过。岑滢眼亮心落救兵来了。

    “怎么了这是?”

    女演员忙松手甜笑:“房编剧,是你啊,她撞到我,把我手机摔坏了,你说她该不该赔?”

    “是她撞——”

    岑滢话说一半,见房荟潆冷着脸对她使眼色,正疑惑其意,见房荟潆接过手机,两面看了看,说:“她是我们组的编剧,我让她给你道个歉,后壳花了一点,你看这事能不能算了?”

    道歉?

    岑滢大眼睛看着房荟潆:她到底帮谁......

    “既然房编剧开口,算了算了,你下次走路小心点啊,要是撞上脾气不好的大明星,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女演员边说,边在岑滢肩膀上亲昵拍了两下。

    明明是……

    岑滢见房荟潆又对她使眼色,挣扎两下,嚅嗫道:“对,不起……”

    尾在房荟潆身后,岑滢和疑惑悲愤眼瞪眼斗了一路,到没人的地方,忍不住,“是她撞我的……”

    “谁看见了?”房荟潆语调平静,头也没回。

    岑滢诧异。

    “刚,刚才有人……”

    “有人是谁?能为你作证?”房荟潆冷着脸慢条斯理说:“谁撞谁不重要,在投资方眼里谁更贵才重要。如果她不依不饶,剧组只能开掉你们其中一个人,你觉得剧组会开掉谁?”

    岑滢张了张口。

    “她虽然只是个十八线,开了她,前面的戏都得找人重拍,你的成本是什么?”

    岑滢倒吸寒气,五脏冰凉,牙齿慢慢咬上下唇。

    “出了事,没人会帮你,谁都只顾得上自保。”

    岑滢垂下肩,又把苹果肌往上提了提,对房荟潆笑了一下,眼神很快闪开。就听见说:

    “她撞你的时候,怎么不装骨折唬回去?”

    岑滢一愣。

    这谁能想到......

    这不是把人预想成坏人了吗?

    “还想在这个圈儿混,就把气咽下去吧。”

    岑滢气声苦笑:“我不是做编剧的料,王老师说了。”

    房荟潆冷了几秒,说:“听说你之前在DS,国企多好。‘我的学霸男友’真是你的事?”

    岑滢“嗯”,顿了一下又说:“也不是......”

    房荟滢冷眼瞥了她一下,“不是的那部分.......编得还可以。”

    岑滢不知她这是嘲笑呢还是嘲笑呢,更加懊悔。

    把网络当树洞吐一吐她死不透又救不活的爱情,心不甘给自己胡扯了个才子佳人的结局,没想到会被影视公司上门收本子,以为是老天助她脱离怨憎会的崭新的狗屎运,谁想连个名也署不上。人生头一回勇个敢,结果勇敢个一光二净,连家里都断绝关系。

    房荟潆像是看穿了她的懊悔,说:“编剧是个孤独的职业,还点灯熬油,使着挖山的力气,背着山大的骂名,拿着挑沙的钱。除非成为冷苹那样的大编剧,自带收视。那就是金字塔尖儿。就算站上去,弄不好也会被人推下来。”

    岑滢不禁看她一眼,“那你为什么来做编剧?”

    “大学学这个专业,被调剂的……”

    岑滢羡慕:“真好,已经署名了。”

    房荟潆不以为然,“我在这行三年了好吗。”

    岑滢想起李芒那些头头是道的编剧理论,还有自己三十年也学不来的奇思脑洞,彻底醒悟,从DS离职看似解脱,实则是自我流放......

    她确实蠢得活该流放......

    气血攻心,胡乱问:“李芒也是编剧专业的吧?”

    房荟潆面无表情摇摇头,“她学飞行器制造,但大二就自学编剧课程,没毕业已经在我们公司实习了。不过,编剧这活儿,懂理论,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个人的经历和审美重要得多。”

    她说到后面一句的时候,扭头看了岑滢一眼。

    岑滢似懂。

    一想,还是不懂。

    再想,就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踌躇了一下,慢吞吞问:“你有听说你们公司......招财务吗?”

    一句话招得房荟潆转头盯了她片刻,收回目光,才说:“冒昧问一句,分手多久了?”

    岑滢一愣,低头虚声说:“678天。”

    房荟潆心里“呵”了一声,想说记得真清楚,眼睛像被什么扯到轻眨了一下。

    她当然猜到身旁走的这位正在经历正向认知免疫,脑子被失恋格式化得就剩一根自我怀疑的筋,什么表扬赞美的话进耳都会被“我不行”的逻辑狙击得灰飞烟灭。

    这种免疫短则两三年,长则一辈子,除了自我攻破,无药可治。

    她沉着脸想了想说:“我们公司有个编剧新人计划,你系统学一下,应该不比李芒差。”

    不出意外,对方无动于衷。

    岑滢打算重新找个财务的工作。

    想起两个月前还欣慰自己的人生开了新天地,又有点不甘心,问:“怎么才能提高编剧水平?”

    “熬。”

    岑滢一听到这个字就头皮发麻,身体就像有记忆般不受控抖了一下。

    “王登闲也是熬了很多年才出来的。”房荟潆说。

    岑滢想起王登闲的话,不甘心眨眼就死了,忽然听见房荟潆冷笑了一声,“不过——”她朝远远而来的一群人努努嘴,“成功还是有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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