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饼如何?”不知何时,大姐悄然来到身侧,发话打断她的想头,“明日既说一早便要沐浴,竟不必按时点卯的么?”

    李青芸叹了口气,按住不耐缓声说话:“明日但晚些去不妨事,只万一忙到半夜,便索性不回来安置,姐姐回回都歇得晚,千万将门户看牢了。”

    实则心中喟叹:将来任谁娶了她,都算得上三生有幸,天下女子之中,当属她李青芸最是明白,镇日劳碌奔波后还要听人唠叨,究竟是何等光景。

    念及此处,面上不觉现出一抹微笑。

    “孤里孤拐……”罕有地没有喋喋不休继续追问下去,大姐姐自言自语着走开了。

    父亲去世后不久,大姐姐匆匆挑了个人嫁了,没两年姐夫因病去世,未尝留下一儿半女,偏夫家只剩新鳏的公爹跟未娶的小叔子,如此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实在多有不便,大姐姐回了娘家过活。

    汤饼用罢,碗筷随手扔在灶上,明早大姐姐自会料理。除却少许卖力气粗活,李青芸并不常做甚家事。借灶上余火煨热的一壶水匆匆洗漱完毕,钻进被衾中,镇日奔波忙碌,眼下她终于能够松快些了。

    怪道都说同人不同命,她李青芸时常为生计奔波,这位出身宗室的赵大人想必却是打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过来的,身为男子,他身上的亵衣料子只怕比寻常女儿家的更加软和些……

    李青芸蓦地回过神来:且慢,我这是在肖想些什么——赵大人的亵衣?!

    一把扯起被衾蒙住头忍笑不已,以致身下床板捎带着“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这时隔壁传来三妹妹青蕊的梦呓之语,唬得她即刻屏息凝神,直至确认没有吵醒家里头的人,这才敢徐徐吐出口气来。

    面额共计三百两的银票,金锭两枚,赤金镶宝石头面一副,犀角笔洗一只,六寸白壁弥勒佛像一尊,外——九成新抹胸一件。

    前前后后,这些东西拢共约摸估价七百两银子。赵暄甫一报出数目来,在座的人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乖乖,这朱家果然财大气粗,李青芸心道。

    余知县亦出言感叹:“丢了这许多财物,若非为着堵住悠悠众口,我瞧着朱家原本竟似打算吃个哑巴亏,算了。”

    赵暄道:“于朱家这样的富户而言,自然还有比银钱更加紧要之物。”

    举座皆沉默,众人之中,若论有钱,也只有身为王孙公子的赵暄了。

    李青芸开口道:“他朱家一心想要维护女眷名节,原无可厚非,只是那盗贼一日不归案,他家又如何能有一日安生,上回去朱府,小人听得出他家女使话中似有担心婚约之意。”

    “糊涂——”封县尉目光炯炯,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名节来名节去,还不单凭世人一张嘴?家中失了窃,及时报官才是道理,耽搁了时日再查便难了。旁的不论,单这几日只怕那银票早已脱手,纵然有谁曾见过,单凭肉眼又如何能够认得出正是他家丢了的?”说罢,双手重重一摊,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余知县啜了口茶:“朱叶两家,常有生意往来,算得上世交了。叶家开的银楼、当铺可谓遍地都是。若要尽数销赃,一时三刻间难于做到。那三百两银子,颇能应付些时日,想来那贼并不急着出手余下的赃物了,趁这个机会,再多贴些海捕文书,紧盯住各家当铺,兴许还能够追回。”

    这时,门边的几名捕快不知什么缘故,在那里相互咬起耳朵来。

    “依我说,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咱们县主有的是……”

    “放你娘的屁!”说时迟那时快,李青芸以唇语迅速反击,恶狠狠瞪将过去,唬得那人是脖子直往后头缩。几个人正要默默捧腹,忽而其中一个眼尖的,见赵暄面无表情正觑过来,忙咳嗽提醒,几个人情知不好立时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寻常时候便罢了,现下分明还有上头派来的官员与会,县衙的人竟还敢如此散漫——饶是寻常一道散漫惯了的,此刻余知县也不由沉着脸,手指连敲桌面两下,以警示众人。

    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方才那几个低声说笑的人,神情姿态比临危受命的将士还肃穆。

    “临近休沐之期,为着查案不惜远道奔波而来,身先士卒事必躬亲,可谓有目共睹,令人感佩。你我身在县中日复一日坐井观天,未免学得鼠目寸光,如今能够追随赵大人左右增长一番见识,何其幸哉!然而身为官府中人,非但不能够见贤齐思,反倒一味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如此行径试问与那等混迹乡野市井的游侠儿、浪荡子之流又有何异?!”

    一席话,说得在场者屏息凝神,仿佛个个若有所思、人人扪心自省,实则有人心里头却想,上头来了人终是与平日不同,而今余知县竟也学得唱高调了。

    “赵大人,余大人,扬州来了递角。”一名皂役匆匆进来禀报。

    赵暄沉思中猛然抬头:“递角在哪里?”

    “在此,小人正要呈上。”回禀之际,皂役双手托住那递角上前来。

    “好、好、好!”

    余知县亲手接过转身呈给赵暄,嘴上连声叫好,不单单只为这递角时机来得巧,更为胶着的案情松一口气,想着既有什么消息传来,兴许从此能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待拆开递角,见里头有封书信,赵暄阅罢,目光闪动,沉吟片刻,结果却示意众人散去,除了李青芸——“你,且留下。”

    原本伸长了脖子预备听一听是何消息,众人登时大失所望,余知县正是巴不得躲懒,客套两句匆匆忙忙同众人各自散去了。

    正欲抬腿之际叫喊住,李青芸不禁暗暗叫苦:早间为沐浴更衣一干琐事耽搁,尚未顾及用早食,现下临近午间,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

    无视某人一脸难色,赵暄负手踱步,似在自言自语:“中午用些什么好呢?听闻新近开张了一家馆子,菜色还不错……”

    李青芸眼前一亮,立时换了个人般,拍着手儿直笑:“巧了,这馆子小人知道在哪里!”

    两个人,五个菜,有茶无酒。

    盯住面前一桌子菜,暗中惋叹无酒不成席,李青芸面上两眼放光。

    举箸夹起嫩生生一片鱼脍,放入口中一尝,赵暄摇头:“比起甘味居来,差得有些远了。”

    见上官已动筷,李青芸遂不再客气,跟着夹起片鱼脍来,一尝之下结果大喜过望:“这滋味小人尝着倒好!”

    赵暄接着又尝了旁的菜色,尝来尝去终归只有摇头的份。

    “大人……”忽然记起赵大人先前叮嘱过要轻声些,李青芸忙压低了声气,“到底本县地方偏僻,比不得那扬州城繁华热闹,吃食自然也不如扬州城精细,大人姑且将就一番。这么些个好菜,不尽情享用未免暴殄天物了。”

    这话全然发自肺腑,辜负好吃好喝,实属李青芸平生之大忌。

    赵暄拿筷头点着桌上盘子:“也罢,既特意要了这一道狮子头,想必是李捕快的心头好,今日还情务必用尽。”

    “用尽?”李青芸险叫一口菜噎住,“待用尽了这一盘子狮子头,小人肚皮哪里还装得下旁的?”

    “哪里,吃不完,尽可以兜着走。”赵暄悠悠然道。

    任李青芸左看右看,都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只得长叹一声:“大人有命,小人不敢不从。”

    接下来,索性将吃请做客的一应礼数统统略过,几乎同平日里在家中一般,筷子飞舞大快朵颐起来。

    李青芸吃相由风卷残云变得细嚼慢咽之际,赵暄早已放了筷子,在一旁悠闲饮茶,不时替她斟满饮空的茶杯。

    对此李青芸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折煞小人了,原该由小人为大人斟茶才是。”

    赵暄道:“昨日你做东请我用了馉饳,今日由我回请,既如此,主人家招呼客人乃理所应当。”

    “不过一碗馉饳罢了,不值什么,大人实在是客……”

    推让之际,李青芸突然闭了嘴,她发现赵大人眼珠子直勾勾盯住某个方向。

    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那边桌上来了一位客,衣着寻常,貌不惊人,然而那人面前的菜色并不比这头桌上少。

    “瞧见那人不曾?”赵暄问。

    “小人瞧见了。”

    “有无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分明独自前来,身形算不得富态,衣着打扮也不甚讲究,那人却一气要了六道菜色。”

    “不过……”言及此处,李青芸有些踌躇,“若手头宽裕,小人也甘愿尽数花费在吃喝上头。”

    “不对。”赵暄直摇头。

    终于肚皮再也装不下,扔了筷子,李青芸全力以赴开始仔细分辩:“哪里不对?”

    “这人要的,我瞧着都是那甘味居的招牌菜色。”

    实则这会子李青芸撑得脑子快要转不动了,生怕叫赵暄看穿,笑话她贪心,此时唯有硬了头皮强行分说:“如此说来,此人十有八九是那甘味居派过来察看菜色的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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