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两间屋子,一间为印工之用,另一间为写工、刻工之用;最里头这一间,则寻常用作装订书页,兼作存放纸墨等物的库房。

    屋顶上五步一片明瓦,映着对面屋顶上头的雪光,屋中自是十分亮堂。

    一个人倒在地上,血迹早已凝固成冰,左手按在胸口正中间一个致命的血窟窿上头,右手抓了张纸,胳臂直直朝一旁抻着,像是担心时候一长,那张纸叫血迹浸染坏了。

    屈膝轻轻掰开死者蜷曲的手指,两指掂住那纸头,李青芸举起展开来一瞧:

    纳猫儿契式

    闻君家有一猫儿,其状斑斓如幼虎,其性温良如少女,不由心向往之。特买鱼穿柳重礼求聘,自此好吃好喝荤腥不断,时常归宁探视。愿君知我诚心,从此定不负相托。

    见李青芸在那里沉吟不语,张义伸手将契式拿来一瞧,不由得道:“咦,竟是个契式,写得甚是有趣,只不知这申屠栩临死时手中捏着它,究竟是何用意。”

    有何用意,想来死者拼尽全力,趁着咽气之前自怀中掏出这一纸契式,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做出这番举动来,这契式当中必然大有玄机。

    这时一名皂役匆匆过来,朝他两个道:“那刻版的陈大郎人到了,说是昨晚最后头一个走的。”

    对望一眼,张义将契式交与李青芸手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昨日小的确是最后头一个走的,东家还把了冻疮药膏与我,嘱我好生保养双手,谁知、谁知今早一来便听说东家叫人给害死了,实在是没有天理……”

    那陈大郎模样敦厚老实,提起他东家神色哀戚无比,并无矫饰之感。

    李青芸问他道:“昨日分明众人都家去了,为何你要独自留下做活?”

    陈大郎拿袖子揩一揩眼角,道:“寻常印坊不许生火取暖,唯恐一屋子纸张木头燃将起来难以收拾,加之这两日天气陡然变得寒冷,致使好些人陈年冻疮发作是痛痒不堪,因而大家早早便家去了,为的是省得冻坏了手脚到时候反而误工。小的寻常劳作惯了,一旦入神倒也不觉冷,索性留下赶工,横竖做多做少都是要做的,指不定来日天气越发寒冷,到时又问谁借时候去?”

    想着此言极是,李青芸又问:“申屠栩同你两个说话时,你瞧他神色语气上头有无甚古怪之处?”

    回想一阵,陈大郎缓缓摇头:“并无甚格外古怪之处,小的瞧着,同素日里一般无二。”

    李青芸又问:“近日印坊里头是否正闹鼠患?”

    陈大郎答曰:“印坊一向有老鼠出没,从前不大成气候,近日不知怎地,突然猖獗起来,那存放纸张的柜子叫生生啃去了一角,东家这才说起务必要寻两只猫儿来,既要性子安静一些,又须得善于捕鼠。”

    “那么你东家说过究竟要去何处寻猫儿不曾?”

    “原本小的隔壁人家养着一只猫儿,虽善于捕鼠,然而整日手脚不停十分好动,养在印坊之中只怕要闯祸,为此东家只听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其后大约又往别处去寻了。”

    是么?陈大郎这番话倒是同旁人所说对得上,况且,昨日陈大郎走后,申屠栩说是回家用罢夕食才又回到印坊来守夜,为的是防备耗子啮噬纸张等物,他家大娘子还亲手灌了汤婆子送过来,那时确定陈大郎人已离去,整座印坊之中只有申屠栩独自一人在此。

    “那么我再问你,由你东家递药膏过来,到你离开印坊,期间有没有碰见过什么人,抑或听见什么动静?”

    “回官爷,并不曾碰见什么人,亦不曾听见什么动静。”

    昨日傍晚伊始起了北风,直至夜间天上更是落起雪来,今早起来雪积了有寸许厚,当真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李青芸暗暗思忖。

    举凡经营印坊者,纵然未尝读过几本书,也必得有个书房,且书房中摆着许多自家印制的书籍。

    细瞧下来,诸如《百家姓》《千字文》之类开蒙常用书册,总有不止一种版本,封皮掀开来,里头的字却是换汤不换药。想是换个书皮的同时顺道再涨一涨行市,总教买书的人无话可说便是了。

    三面墙壁摆着的皆为书架子,唯独剩下的那一面壁上并排挂着四张画儿,虽于丹青一窍不通,李青芸一眼瞧出这四张画合该出自不同人士手笔。

    其中一幅题名为《春晓》的,画的是一片繁花底下掩映着一扇窗子,窗内床榻之上,有一名女子卧在那处海棠春睡,窗外一名男子正将头伸将进去偷窥。

    再细瞧,落款画师号为“溪石先生”。

    李青芸评道:“我一向不大懂这些,只四张画儿里头,唯独瞧着这一幅尚好。”

    张义点头道:“是了,旁人都是身子正对着画出来的,唯独这一张像是墙头狸猫才能够瞧见的情形。”

    李青芸指着画上一处地方:“张兄错了,狸猫在这儿呢。”

    张义定睛一瞧,果然,画中那女子卧着的榻边,在那里蜷作一圈酣睡不已的正是一只狸猫,寻常同李青芸两个打闹惯了,这会子少不得杠上一句:“或许这家子养了不止一只猫的罢。”

    换作平时,少不得要同他两个言语缠斗一番,今时今日不宜多事,李青芸罕有的早早偃旗息鼓:“言之有理。”

    再观那幅画儿,人物所占篇幅虽小,衣装、神态分毫不差,可谓是栩栩如生。尤其画中人身处的那间屋子,虽非雕梁画栋,然而细部考究逼真,像极了肉眼居高临下见到的实境。

    这时一名女使进来,奉上茶汤,二人各自伸手取了,女使正欲退下之际让李青芸叫住了:“而今为何有四张画儿在这里?”

    女使恭敬道:“我家主人常年经营印坊,期间颇结识了些书画好手,这壁上常挂得有新鲜的画儿:一则家主自行赏玩一番,二则待得那等识货的有缘人,再荐与他。”

    李青芸道:“如此说来,你家岂非同那牙行一般作了中人了?”

    那女使想是经见过不少诸如此类质疑,十分乖觉,自动托出情由:“牙行尚且收取牙钱,家主却是分文不取,白白替人做嫁衣的。自然,众位书画好手亦十分信任我家主人,都情愿将大作放在家主手中沽售。”

    原来如此,而现下卖画儿一事无人主持大局,若这四位画师之中有谁手头拮据等米下锅一心只盼着早些售出,一旦得知了申屠身亡噩耗岂非要立时傻眼?

    这时一名女使匆匆过来,朝李青芸道:“我家主母现已醒转来,有请官爷过去说话。”

    忙说就去,留下张义独自在那里询问几幅画作的来历,李青芸独自前去掌柜娘子屋里。

    得知噩耗伊始到眼下,申屠娘子哭天抹泪,已足足晕厥过去两回,再度醒来之际,只见两只眼睛肿得桃儿般,面如金纸,坐在床沿一言不发,旁人递水巾帕过去也不接,见李青芸进来,几个作陪解劝的人忙都出去了。

    “原不该叨扰娘子,只是依照官府章程不得不如此,且早一日寻出真凶,你家官人也能够早一日瞑目。”

    略微迟疑,李青芸仍是开门见山。

    伸手到枕边取了绢子,按住鼻子用力一擤,申屠娘子哑着声口答:“官爷有话只管问来。”

    于是挨着榻边坐了,李青芸将事先想到的疑问一一列出,申屠娘子强忍着心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丝毫不拖泥带水,听得李青芸不由暗暗点头。

    问完了话,再叮嘱两句好生将养不可太过伤心,申屠娘子床沿朝着李青芸深深磕头一记:“身为女子却能够做得捕快,可见官爷身上有些本事,只盼早日破获真凶,以慰我家官人在天之灵。奴家这里先谢过了。”

    李青芸忙上前将人扶起,满口应允,待出来唤屋外候着的人进去作陪,这才离开。

    出来同张义在约定处会合。这会子功夫,张义已在案发现场来回察看数遭,见了李青芸劈头便问起:“如何?”

    李青芸一味摇头:“说是昨晚亲自灌了汤婆子送去的,那时除却她家官人,印坊近边并未见着旁人踪迹。”

    张义道:“我已问过今日头来的一个人,因心下毫无防备,进来时并未留神周遭情形,且亲眼目击掌柜这般死状,一时未免惊惧,因而只顾得去外头喊人了,不曾细细察看地上痕迹。”

    昨夜子时大雪始落,瞧死者尸身模样,身上还穿着日间的袍子,足见睡前便遭遇了凶手,这场雪非但未能留下任何线索,反过来还掩盖了某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李青芸不免叹气。

    见她这副模样,张义不禁发问:“那契式拿去给掌柜娘子瞧过了,究竟怎么个说法?”

    “唉——”李青芸忍不住叹气,“只知掌柜的欲聘猫儿之事,她却并不知晓这契式究竟是写与何人的。”

    张义道:“死者临咽气之前手上抓着这契式,必然是有话要说,只不知究竟说的什么,或许,这死者属意的猫主便是凶手?”

    张义所言不无道理,李青芸如是想着。此外,既将契式塞入怀中,那么多半是白日里写罢后随手揣进去的,且并未另寻他处妥善存放,亦不曾交由下人送出去,那么,大约死者昨日多半同猫主有约,只后来因着甚缘故未能见面……

    “还是去问一问门房的好。”

    撂了话李青芸拔腿就走,心领神会张义飞快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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