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笑容收敛起来,板着脸说:

    “是今年新中举的状元,王朗,不论是想刚上任就做出成绩,还是真心为民所想,总归百姓有了着落。”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

    柳寒烟脱口而出,又突然想起,游历江湖时,程昱和她说过,他有个十分不齿的哥哥。

    现在来看,若以一母所出猜测,应当是同为先皇后之子的夙王,程璟。

    而这个王朗,距暗影阁传来消息,最近似乎与夙王走的很近。

    怪不得程昱这么别扭。

    谈话间,马车已行至柳府。

    这回程昱扶她,她老老实实将手搭了上去。

    一步一台阶,平缓端庄。

    府内早已布好宴席等候。

    柳丞相迎上前来,一板一眼地行了礼。

    “见过御王殿下。”

    身后的人也跟着福身。

    程昱连忙回礼:

    “岳父不必多礼。”

    柳寒烟扫过父亲身后的两人,眼眸低垂。

    “父亲,母亲。”

    林氏笑容和煦,将她扶起,温暖的手掌抚过手背,亲切却不显得刻意。

    “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柳玥琳躲在长辈身后,略显稚嫩的眼神不时飘过,好奇地打量自家姐夫。

    柳相将柳玥琳引出,严肃的眉头缓和了些:

    “这是寒烟的小妹,玥琳,小琳,来见过御王殿下。”

    柳玥琳乖巧地听从:“见过殿下。”

    随后朝着柳寒烟一笑,眼中满是亮光:

    “阿姐。”

    柳寒烟淡淡点头,算是回应。

    柳玥琳似乎对她的冷淡有些失落,但还是保持着笑容。

    程昱难得见她这幅样子,爪牙尽数收敛,规矩得不像话。

    阿烟,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

    感受到气氛有些冷下来,林氏连忙招呼着开席。

    柳府秉承着圣上理念,不铺张浪费,不骄奢淫逸,席上都是些家常菜。

    柳父生性沉闷古板,不爱说话,场上几乎都是林氏一个人说话。

    程昱和柳寒烟时不时应和几句。

    场面说不上热络,但至少不冷清,倒也有几分家族的温馨。

    宴席将近末尾的时候,侍者又上了一份糕点。

    一直安静的柳玥琳突然兴奋起来:

    “阿姐,我近日新研究了一份酥糖,加入了我特地采集的玫瑰露水,加之蜜糖共制,吃起来伴有玫瑰香味,口味奇特,是以想让阿姐和姐夫一起尝尝。”

    程昱在听见姐夫二字的时候,嘴角忍不住上扬。

    夹了一块糕点掩饰。

    然而糕点入口时,程昱眉心却有些变化。

    反观柳寒烟神色如常,夹起一块细细品尝,点点头:

    “确实有玫瑰香味,倒是新奇。”

    柳玥琳听见这话,本就雀跃的表情更加欣喜,像是终于得到认可的小孩子。

    “阿姐若是喜欢,便多尝几块,我明日就多做些送去你那!”

    柳寒烟筷子一顿,很快又朝着盘子而去。

    筷子还没有碰到第二块糕点,盘子便被人挪走了。

    程昱笑着,言语郎朗:

    “小妹这糕点味道确实独特,本王甚是喜爱,难得来一趟,阿烟可否让让我?”

    听见这话,柳寒烟深深看他一眼,眼中光影反复流转,连回应都忘了说。

    直到所有人都静下来,她才倏然收回眼神,轻轻回了句:

    “自然。”

    于是那糕点从中间就被挪到了程昱那边。

    但实际上,最后宴席结束时,那盘糕点也没见底。

    .

    周朝习俗,归宁不可过夜,用过晚膳,他们就该准备回去了。

    程昱还在与柳相商谈公事,柳寒烟便带着茯月去了祠堂。

    柳家祠堂内,柳寒烟对着柳母的牌位,双手交叠,神色敬重,一丝不苟地行跪拜礼。

    茯月跟着跪下。

    跪拜过后,柳寒烟跪坐在蒲团上,双手不曾放下,盯着秦氏牌位轻声道:

    “阿娘,寒烟回来看您了。”

    离开柳府不过短短三天,她身上却发生了太多变故。

    母亲给的名被冠以程姓,父母赐的身却不知怎的与异魂共存。

    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她不敢也不能,赌上牵连全府的可能,与任何人倾吐诉说。

    纵然心中有万千无奈和不解,终究只能化作一句:“我回来了。”

    茯月向来了解她,早早退了出去,留下母女二人独处。

    柳寒烟收回手,缓缓起身,正准备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她敏锐回头,发现是柳玥琳。

    柳玥琳青涩的面庞有些局促,双手背在身后。

    柳寒烟将刚才的情绪尽数收敛,眼神向她身后而去。

    “找我有事?”

    柳玥琳这才将手伸出,声音小小的:

    “爹让我给你的。”

    柳寒烟眼尾微动,将锦袋接过。

    柳玥琳接着说:

    “我听见他和娘说,御王虽是人中龙凤,品性率真,依今日所见,似乎对你也有几分真情,但……”

    柳玥琳说得犹豫,柳寒烟却从她懵懂的转述中读懂了更多。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用在这些皇室接班人身上,同样适用。

    太子之位始终悬而未定,朝堂风起云涌,起伏不定。

    谁也说不准,这桩被强行结合的婚事,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爹说,这是他留给你的退路。万一……你想回来,就打开这个锦袋。”

    什么锦袋,能敌得过圣意?

    柳寒烟掂量着锦袋轻如蝉翼的重量,像秦氏一般温柔似水的眉眼,却露出不符的深沉目光。

    柳玥琳似乎还有话要说,柳寒烟收好锦袋,静静等着她发言。

    面前的人仿佛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踌躇许久,才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阿姐,你是不是……不喜甜食?”

    柳相一生只有两任妻子,两个女儿。大女儿沉稳知礼,精通棋艺;小女儿醉心糕点,喜爱甜食,每每有了新发现,便喜欢送给全府人都尝一尝,要他们做些评价。

    柳玥琳眼中似乎有水光闪烁,却强忍着不敢落下。

    阿姐嫁入程家不过三天,连程昱都知道阿姐不喜甜食。这么多年,全府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甚至是,根本没有人知道阿姐不喜欢甜食。

    那醉心研究甜点的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呢?

    在父亲母亲面前用糕点卖乖邀宠,央着阿姐吃她不喜欢的食物,还要阿姐变着花样的夸奖……

    柳玥琳越想越觉得难过,水雾越聚越大,就快要忍不住。

    柳寒烟没想到她一向迟钝,今日竟然能察觉到如此细微的小事。

    她的母亲与柳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婚后相敬如宾,她与阿娘相处的时间,要远远超过与柳相相处。

    加之柳相性子刻板严肃,是以儿时的她对父亲害怕大于亲近。她原以为,夫妻之间相处,便就是这个样子。

    林氏入府时,她也曾暗自怨怼过,为何母亲病死不过两年,父亲便娶了新妇。

    好在林氏对她还算不错,她只好劝自己,父亲忙于朝政,府中总需要人打理。

    后来,柳玥琳出生了。

    她对这个妹妹无甚感觉,只当府中多添了一双筷。

    但渐渐地,她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多了。

    柳玥琳学会了走路,柳玥琳开始牙牙学语,柳玥琳会自己吃饭了。

    每当她在房中学琴奕棋,温书练字,总能听见林氏的鼓励和父亲时而沉闷的笑声。

    她开始讨厌柳玥琳。

    柳玥琳的存在,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父亲不爱阿娘,阿娘和她,对父亲来说,只是一份责任。

    但父亲爱林氏,爱柳玥琳。

    她变得可悲起来。

    她开始更努力读书。

    托柳玥琳的福,父亲对她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也学会了给女儿们买些枣糕儿,话本,不再强押着人读策论和女学。

    可她早已过了爱看话本的年纪。

    也渐渐觉得,策论,挺有意思的。

    府中待得烦闷,

    她对父亲说,想回娘亲的家乡看看。

    父亲允了。

    阿娘说过,她和父亲都来自扬州。

    当时的柳家,只是乱世中仓皇逃亡的其中一家子。

    父亲读了一辈子书,在地方做了没两年小官,正要升官的时候,乱世就波及到了江南。

    阿娘跟着父亲一路逃,马跑死了,就用脚跑。

    一路跑,一路躲。

    那时的他们,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遇到哪一路军队,都必死无疑。

    柳家二老没抗住奔波,和柳寒烟还未出世的姐姐或者哥哥,一同匆忙葬了。

    后来,他们遇到了周帝。

    周帝当时还不是周帝,只是一个山头的草寇。

    山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好管教,正缺一个读过书的地方官。

    后来,乱世渐渐安稳下来,周朝新立,父亲理所应当成了丞相。

    阿娘成了丞相夫人,生下了她。

    阿娘是镖头的女儿,可惜她对武学没有兴趣,只学了些皮毛的骑术和箭术。

    用来给小孩子启蒙,倒是绰绰有余。

    出行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

    她拜别父亲,带着茯月,用阿娘教的骑术,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了与京城全然不同的面貌。

    原本只是想到扬州看看,她却不知不觉,走遍了小半个周朝。

    京城之外,没有人会叫她丞相小姐。

    认识的所有人,都叫她阿烟。

    她只是阿烟。

    催她回府的书信来得越加频繁。

    偶尔有几封,是柳玥琳问她,江南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玩。

    彼时的她坐在茶馆的阁楼上,饮一口不温不火的清茶。

    将万影阁主要成员的密信交给茯月,让她一一回信。

    好不容易遇到的人脉,自然要好好攥在手里。

    最后只剩下柳玥琳的那封信,她摩挲着温润的杯面,终于将茶杯放下。

    提笔。

    江南确实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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