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次次向天道请命,天道一次次无言拒绝。直到烛婵和凌一起出现将她架回去。

    魏阳景出殡那日,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官员模糊的白影侍在棺木后,百姓夹道哭送。

    本该是初春时节,浊郡却只存在一种色彩。

    姜泠月一路看着,看着他被装入棺椁,看着他被葬入不见天日的山陵,看着臣子在灵前争吵无休,最后推旁支一介稚子上位。

    从此以后,皇陵中只会有她的义父、义母,以及魏阳景。

    张先生坐在木椅上,痴痴遥望皇陵。他已经无法站立,也彻底……被架成无用老叟。

    腐朽之人,自是不配入新朝。

    雨丝打在干涩的唇上,他屏退仆从,强撑移到风雨中。水渍浸润蔓延上衣摆,寒气入体,他置若罔闻。

    余光瞥到一抹纯白,浑浊老目捉到躲在圆珠后的女子。

    他白眉竖起,踉跄迈步。腿一软,在即将跌入水坑时,被一双素手稳稳扶住。

    他跌坐回木椅上,再仰头,眼底已是屋檐。

    他死死地抓住她,不甘诘问:“你告诉我!陛下究竟是怎么死的!”

    “对不住。”姜泠月看着他,不躲闪亦不回答。

    张先生僵住,轻飘飘道:“阳景常和我说,你是不同的。如今看来确实不同。”

    姜泠月最后一次转目望向皇陵,消失在雨幕中。

    魏阳景活着,龙争虎斗各显神通,众部甘愿信服追随。但人一死,一个没任何感情的稚童,又能安稳多久。

    他们谁都不服谁,数年后于各地割据起兵,中州再度陷入四分五裂。

    回到中天,姜泠月径直走向玄阴宫,躬身请求辞去司水元君一职。

    “起来。”辛瑶道。

    她依旧保持躬身的动作,毫不退步:“我愧对娘娘托付,一切因我而起。这并非是我任性妄为,也并非一时悲愤,是我不再适合担此一职。”

    辛瑶长袖一扇,将人锁出大殿,闭门谢客。

    她颓然地坐在主位上,凝视掌心反噬留下的伤疤,自问:“是我想中天多一名法力高深的仙官,源头其实在我。至于沧祯,我是否该杀了他?”

    李子陵立于下首,垂下头默默无言。

    就在此时,人间再次闪过一道白光,殿上二人齐齐抬头。辛瑶踱步云端,惊异询问:“同样的事会发生两次?”

    李子陵掐指一算,面色大变:“我从未见过如此魂魄。魏阳景已经转世投胎,此次还有飞升的机会。”

    辛瑶道:“也罢,一切看他造化。”

    姜泠月站在大道上,侧目注视一闪而过的白光,心神俱震,回头朝玄阴宫奔去。遇上从里面出来的李子陵,她一言不发地将人堵在台阶上。

    李子陵道:“司水元君?”

    姜泠月开门见山:“魏阳景的魂魄转世了,是吗?”

    李子陵欲绕道走,凌不知从哪里出现,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前后夹击,他推拒道:“男女授受不亲,姜泠月你再如此我不客气了!”

    眼见二人寸步不肯相让,他无奈追问:“是又怎样?”

    姜泠月道:“转世降生在西荒深处,中州外有人族,这点犯了妖族忌讳,只怕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李子陵劝诫:“那可是两城百姓,他们还敢明目张胆对普通凡人下手?何况转世再不是魏阳景,沧祯还会纠缠?人各有命,这一世他会如何再与你我无关。”

    *

    妖月宫中。

    沧祯面色蜡黄地躺在榻上,他已昏睡半月余,仍不见醒来的迹象。众妖守在床前,眼巴巴等着、盼着、祈愿着。

    兰枕亦面色苍白,叹气道:“他此次伤势过重,妖丹破损,元气大伤。若不是有我为他渡妖气护体,只怕……”

    白脸怨愤不解:“还不是那个狠心薄情的女人,她竟真的下得去手!”

    婴皋呛声反斥:“是他自己执迷不悟。如今这个结局,又怪得了谁?”

    白脸郁闷:“四姐,你到底向着哪边?”

    婴皋轻哼:“反正不是迁怒别人的那位。”

    兰枕烦躁摆手,示意众妖出去。天边骤然闪过白光,众妖不明缘由,唯有狐妖玉面眼珠扭转,心存疑虑。

    直到后半夜,沧祯胸腔起伏,骤然掀起浮肿的眼皮。他直直盯着顶上珠宝,眼底一片黯淡。

    兰枕犹豫着开口:“弟弟,要不……你放弃吧?”

    沧祯平淡反问:“姐,若那位爱上别人,你也能欣然离去。远远看着他们,再祝愿他们百年好合?”

    兰枕面色一沉:“我死也不会,生生世世他都只能是我的夫君。倘若有人胆敢夹在我们中间,我一定杀了那个人,叫她死无全尸。”

    她说完,发觉自己的表情过于狠辣,轻皱眉头不再说话。

    拂钟双耳捕捉到里面的说话声,探进一颗硕大牛头来。发现沧祯醒来,喜地招呼众妖上来。

    一伙妖围在床前,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玉面尖细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天现异象,仙人投胎。”

    沧祯抬眸,示意众妖安静,“说。”

    玉面重复一遍又补充:“这是我们狐族的老话。那个凡人与众不同,会不会是他转世了?”

    闻言,沧祯一口血吐在被褥上,沉声问:“何以见得?”

    玉面道:“去试试中天庭的态度,就能知道是不是凡人转世。”

    沧祯沉默,忽而看向散在桌上碎裂的镜片,终于道:“泠月现在恨不得杀了我,你叫我再去杀那凡人的转世,我和她真的就不死不休了。”

    玉面低头默不作声,沧祯只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尊崇本心。他看向婴皋,婴皋转身就走。他又看拂钟,拂钟不明白,抱拳表示一切听从大哥吩咐。

    “你想法子套凌的话。”沧祯吩咐。

    拂钟领命,后退几步跃下妖月宫。沧祯满脸疲倦,让众妖各自回去。

    妖月宫外。

    白脸追上来,按住玉面的肩膀瞪他。玉面眼珠转动,嬉笑道:“有想法?”

    白脸恨恨道:“我不过伤过一个凡女,又不是真的杀了她,我已经很听话很留手了。姜泠月还要上天入地地寻我,叫凌来打我一顿。既她在意那些人,我定要报复回去。”

    玉面嘴角咧到耳后。旁观者清,他认为娘娘和那凡人并没有男女之情。但若能以转世为矛,叫大哥和娘娘彻底反目,他自然乐得。

    娘娘啊娘娘,是你先不要我们,也是你先背叛我们。往后,别怪我无情。

    “拂钟嘴笨,此事还要靠你我协助。”玉面在白脸旁边嘀咕不停。

    中天威严,拂钟不敢靠近,只守在昆仑山附近苦等。没几日凌出现在天际,他立马飞上去将其拦住。

    “作甚?”凌蹙眉。

    “娘娘现如今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问她为何对大哥下死手?她是真的要大哥的用命去弥补那个凡人的死?”拂钟连连质问。

    凌对这群妖一向没有好感,面露嫌恶:“关你屁事!”

    拂钟本就是个急脾气,当即大怒:“她是不是真去找那凡人转世了?”

    凌沉下脸不语,拂钟反倒更加笃定,朝着当日转世降生的方向飞去。

    沧祯妖力强大,算出转世生辰八字不无可能。凌忧心拂钟真能找出转世,抬脚跟上去。

    二人在半空斗法,拂钟完全不是凌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被捶入地下暴揍。

    凌怒骂:“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只知妖帝重伤,难道不知她也会伤心难过?”

    拂钟一张牛脸被揍扁,只有出气没进气。

    暗处按捺不住的二妖终于出现,玉面半跪在地上祈求:“您放他一次,真把他打死,娘娘只会更难受。”

    凌取出帕子漫不经心擦拭血迹,一语不发地盯着二妖,脸上余怒未消。

    玉面讨好地笑,凌将手帕扔在拂钟脸上,眨眼消失。二妖赶忙将拂钟抬起,一溜烟不见踪影。

    白脸看到拂钟的伤,心中恨意更深。

    妖月宫内,玉面坐在矮凳上,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禀告给沧祯。他还不忘补充:“看凌那副心急的样子,此事定然不假。”

    沧祯深感疲惫,这锥心之痛叫他想明白许多事。

    他何必怕一个死人的转世,一介转世是翻不出天的。他无力地摆手,玉面心有不甘,躬身退出去。

    这一刻,三只妖怪在妖月宫外私自做出决定,杀死那个转世。

    玉面道:“转世进入中天,叫他和娘娘双宿双飞。拂钟,你乐意?”

    拂钟牛鼻狂吸气。

    玉面又对白脸道:“转世飞升,记起前世被大哥杀死,能不报复回来?”

    白脸连连点头。

    眼见说服二妖,他计上心头。

    他记得白光落下的位置就在西荒,那里本应荒无人烟,要想找到某时某刻出生的婴儿,岂会是难事?

    三妖跨越深山,在荒漠中发现两座城池。

    城中人口稀少,玉面扮作奶母,轻易找到几个目标。经过再三确认,其中一个男婴降生时身环异象,其父母欣喜若狂。

    一场阴谋开始孵化成型。

    而凌在拂钟口出恶言后,始终不放心。这伙妖怪极恶、极自负、极其愚蠢,一旦确信某事必然要钻牛角尖。

    他终于将此事告知姜泠月。

    一道分身悄然飘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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