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少日,灵识终于捕捉到了活物。

    他能听到小兽在林间欢快地奔跑,深山中鸟儿的啼鸣。

    骤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拖拽他的魂魄,嬴仲景凝神蓄力,拼命挣扎。眼看再度要被拉回地狱,他实在没有精力同时掌控主魂和分魂,无奈舍弃藏有分魂的法器坠入深海。

    终于脱离控制,他被冲上河岸。

    主魂立刻飞入躯体,几息后他猛地坐起,抹去唇边黑水,抓过小霸王将魂魄注入其体内。

    阳光太过灼热,刺得他两眼生疼。

    他呆愣在原地,贪婪地极目远眺,将绿意捉入眼底。连母蝎跳到身上报复都没有察觉,须臾,他两指夹住母蝎将其塞回灵宠袋。

    虽然雄蝎死去,但他还是不想放弃解毒。

    这是一片河岸,不远处树林中有几只小鹿在瞧他。辨明方位,嬴仲景撑起虚弱的身体,缓步往东方移动。

    一路上随处可见灵兽仙草,他料想漂到了昆仑。以昆仑为中心,附近几座神山都归属传说中的神兽后裔。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边缘地带,不然早有人来抓他这个闯入者。

    赶了几日路,迷雾散去,大漠映入眼帘。

    仰视熟悉又陌生的太阳,嬴仲景呢喃:“久违了,人间。”

    他痴望极北方,在原地伫立良久,没敢贸然回去,而是向宗门传出一封密信。他化作长虹,径直往中州掠去。

    大桥村附近的山林更加茂密,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才落到一座村落前。

    清风拂过苍翠林海,树枝抽出新芽,田间一片青色。正是晌午时分,村中飘起炊烟。那棵老树变成了树墩,老房翻新,一群孩童在村口嬉闹奔跑。

    他仿佛外出几年归家的孩子,曾经在下界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一个老头正在村口闲晃,乍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人紧盯孩子们,心中登时警觉是拐子乔装。他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小跑过去道:“喂喂喂!你干什么的!”

    嬴仲景忙拱手:“敢问这里可还是大桥村?可有一户姓嬴的人家?”

    老头见他温和有礼,眼底一片清明,不似拐子那般贼溜的眼神,嘴里嘟囔:“那都哪年的老皇历了?现在我们村叫灵仙村。你找嬴家人作甚?我可没见过你。”

    嬴仲景掩住激动:“远房亲戚,还望老伯指路。”

    老头带着他七拐八弯来到村子深处,指着一排院子道:“喏,这都是嬴姓,你要找谁啊?”

    拜谢过老头,他踌躇朝前走去。旧屋重建,高墙大院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叩门三声,里面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探出头,见是生人,上下打量几眼,语调平淡问:“你找谁?”

    嬴仲景颤抖着声音问:“你可是嬴子儒的后代?”

    小孩瞪大眼,壮着胆子踮起脚尖仔细观察他的脸,忽然像疯了一般尖叫着朝屋中跑去,嘴里喊着:“高祖父!高祖父!”

    屋内隐约传出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由两个年迈的男人扶着走出来。

    临到他面前,老人眯着浑浊的双眸仔仔细细、一点一滴回忆比较昔日旧人眉眼。嬴仲景也从这张苍老生斑的脸上看到了小弟的影子。

    嬴子儒只低低一声“哥”,便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搀扶着他的两个中年人大叫着朝屋里喊。嬴仲景将手搭在小弟手腕,护住他的心脉,扶起人送进房中喂药诊治。

    一盏茶的工夫,附近所有嬴氏族人聚集在主院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两百口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如遭雷劈的表情。

    主屋中除先前跟着进来的两个中年人,一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各家当家人,主事媳妇。

    方才搀扶着嬴子儒的一个中年人,是其最小的孙子。中年人犹豫:“您……您是大爷爷?”

    面对这样一张脸,他话刚出口就臊得慌。可此人和祠堂里那张画像太像了,爷爷又喊他“哥”,还能是谁?

    听说大爷爷是个修仙的,早年出事失踪了。爷爷一直坚信人还活着,如今人回来了,他还真不敢认呐。

    嬴仲景点头,垂眸凝视昏睡的嬴子儒。

    面对这位仙风道骨,过于出众的老祖宗。满屋静默无言,无人敢抬头。

    待嬴子儒悠悠转醒,乍见思念多年的亲人,百岁的年纪在床上号啕大哭,把一众小辈吓得险些跪下。

    “哥!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嬴子儒哭得像一头老牛,整张老脸通红。

    嬴仲景轻拍其后背。等人缓过来叫众人出去后,他才问出那个问题。

    “家里,只剩你了?”

    嬴子儒皱纹耸动,深呼气道:“爹娘二十年前就去了。姐姐,去年实在撑不住也离我而去。有姜宗主的灵丹庇佑,叫我死前还能见你一面。”

    或许是早有准备,或许是早就痛到麻木。听到他们的死讯,嬴仲景却没有落泪,只低声道:“还好有你,还有你在。”

    兄弟俩不停说着话,一直到傍晚,嬴子儒才将所有人叫到祠堂。

    他的儿女早已故去,在场都是他以及嬴瑛的后代。

    向众人说明嬴仲景身份,嬴子儒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冷声道:“我不希望你们去外面乱说,在家里对他就像对我一样。等我死了,也不许缠着他要这要那!”

    众人连忙称是,嬴仲景取出丹药灵草,金银财宝分下去。

    一族人热热闹闹地开饭了,席间那个开门的小男孩好奇地偷瞧。嬴仲景将他拉在怀中,问:“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嘻嘻道:“嬴天武!你真的是我大高祖父吗?”

    嬴仲景捏捏小男孩的脸,眸色深深,莫名透出郁色。嬴子儒的小孙子连忙呵斥自家孙子,叫他不许打扰老祖宗。

    翌日,全族人上山祭拜嬴父嬴母,嬴瑛最后也葬在嬴氏祖坟中。嬴仲景跪下上香,众人都下山去,只留兄弟二人。

    如此十几天,他终于不再日日往山上跑。

    某日与嬴子儒靠在院中晒太阳,他忽然问:“杜宣如今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他独居在后山。”嬴子儒迟缓地张口,忽而叹气,“他没有妻子儿女。除去我,也只有他师父每次过来能说几句。”

    “我去寻他,晚饭不必等我。”

    嬴仲景从木椅上站起,孤身往后山去。杜宣的住处竟就在他当年设下的阵法中。

    刚靠近小院,一个中年男人恰巧从里面出来。倏然撞上他,男人呆立在原地。

    杜宣道:“嬴仲景?嬴仲景!是仲景吗?”

    他大步走过来,激动地按住他的双肩摇晃,如同少年时欢呼雀跃:“不是妖怪,不是幻觉,真的是你回来了!”

    看着昔日伙伴老去的面容,嬴仲景心里一阵难过。

    杜宣却不在意:“这么打量我做甚?这些年师父、吴师叔常来,我清闲自在。如今大阵的规模可不是当年的小阵能比,你的阵法没有白费。”

    嬴仲景惭愧,他没能做到事杜宣全部做到了。

    杜宣又道:“你回来的事告知宗门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嬴仲景神情变幻:“数日前我已给宗门去信,他们知道我安好。至于回去,再等几年吧。”

    杜宣了然,他心里有一团火,想要将告诉的全部告诉仲景。他热切道:“你不在的这些年,修仙界早已天翻地覆。”

    自失去两宗,苍无山已落至十名开外。灵音宗与天机府分别排在四五名。东荒六派合为东府仙盟,众散修创办白玉书院。近些年西戎还出了一个叫丹阳阁的宗门,势头突飞猛进,如今已位列第九,甚至挤占了原先苍无山的地界。

    “百年已过,物是人非。”嬴仲景唏嘘,转而问到了关键,“你们可知道,害我落井的人是玄门门主。他如今在哪里!”

    杜宣冷哼:“害你落入天河井的罪魁祸首实则是偃师舟,这个老匹夫真是无耻可恨。所幸宗主当场就将他揪了出来,也把想趁机踩你的人镇住,不然你的清誉……”

    嬴仲景苦笑,他如今还有清誉吗?

    爱慕自己的师父,这是事实。

    “当年那个传言,是假的吧?”提到姜泠月,杜宣觑了觑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是那老匹夫构陷你们,是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岂会有假。若我说,我的心意不会改变。你如何看我?”嬴仲景直面故友,攥紧了双手。

    杜宣张大嘴巴,清风拂过小院,他终于回神:“你,是我朋友啊。伤害朋友的事情,我不做。”

    *

    数日前。

    遥远的灵音宗内,第一个收到信的是嬴仲景的师妹,辛素弦。

    她刚从闭关中出来,本以为是凌前辈来信,拆开后只看过一眼便御剑飞往海棠花林。

    雷琴看过信,久久才道:“嬴仲景说他已出来,现如今在灵仙村,叫我们不要担心。还问……”

    赵玉堂大喜,又故作严肃:“这小子就不能先回来一趟露个脸,再去照看他弟弟。”

    雷琴怅然:“他还问师姐在不在宗内,我怎么知道。这些年,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避开雷琴探究的视线,辛素玹低下头。师父的去向,她知道。

    她知道师父乃司水元君,知道师父现在就在中天,可这些她怎好和二位长老说呢。

    出了海棠花林,她立马给凌去信。她要通过凌前辈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

    若师父知道师兄活着回来,该有多高兴。

    她独自走回竹舍,召过两只仙鹤梳理其羽毛。环顾孤零零的小岛,她面上逐渐绽开笑。

    沉寂多年的湖心岛,是该多些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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