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过后,寒山下了一场雪,一场很大的雪。

    如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兴奋得像个小孩般,拉着初六跑遍了镇上的小巷,在每一片雪地里都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告诉雪,她曾来过。

    如清觉得,这场大雪,是新一年的开始。但是,如清不知道,旧的一年去得很快,连带着旧的人。

    阿痕的母亲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如清还记得那夜晚。隆雪方过,月亮高高挂起,没有风,没有雨。

    江痕静静地坐在窗边,平静的面容里看不见任何的情绪波动,淡淡开口:“我得走了,去送她。”

    后来,江痕离开了梨幽苑,而后的时间,如清都没再见过他。

    如清不知道他去了哪,寒山那么大,路陡山滑,就算找,也是远的,但想到,好在人还在寒山,如清又松了口气。

    只要人还在寒山,就不远。

    每每想到这,如清又静下了性子,安心睡下了。

    其实,如清仍旧夜夜晚上爬上寒山,趁着月光,点亮梨幽苑所有的烛火。

    这样,夜晚的梨幽苑就会光影交错,灯火明亮,随行看见的人,大抵都会觉得平静,心安。

    转眼,又至初春,清明将至。

    梨幽苑的梨花开了,开得热烈,开得平和,但,他依旧没有回来。

    当夜里,如清下了山,回到了镇子。

    已至夜半三更,镇上的百姓们当是早早就熄了灯,陷入了深睡,沿途的草丛边还时不时传来阵阵蛙声,伴着春夜里的梦。

    “呱呱呱——”

    本是一片幽蓝的夜,漆黑静谧,却被沿边的一户人家的光亮打破。

    那烛火虽是较为昏暗,但在这样的夜里,也是属实扎眼。

    这么晚了,哪户人家里还起身点起了烛灯?

    如清迷惑的想着,再定睛一看,竟是她家的屋子!

    坏了,绸姨该不会发现我偷偷出去了吧。想到这,如清赶忙提着衣裙急冲冲地翻过栅栏,爬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如清躺进了被褥里,闭了眼,假装睡觉。

    不应该啊,若是被绸姨发现我大半晚上偷溜出去,她肯定以为我不见了,着急的到处去找我,定不会好好待在屋里,仅仅只是点盏灯,况且…

    如清睁眼,目光望向房门口:我屋子里的门还是紧闭的,并未有打开过的痕迹。

    再仔细,如清听见了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凑着墙,声音更甚。

    绸姨在做什么?

    如清再是无法躺下,起了身,朝厅里走去。

    “姨,你…在收拾东西?”

    来到厅内,如清有些震惊。

    只见屋中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被收拾整理了起来,桌上还未绑上的布帛里俨然还能看见几件衣物和细软的模样,房屋的角落,一盆炭火里还在隐隐烧着某些纸张,像是书卷,信封……

    绸姨看了一眼如清,朝她过来,握住了她的双臂,尽力掩盖下了自身的焦急,柔声道:“清儿,快,去你屋里收拾些衣物,我们得走了。”

    “为何要走?”听到绸姨的话,如清瞬间紧张了起来,眼神微颤地看向绸姨。

    但绸姨只是转身,继续收拾东西,“来不及解释了,你快先去收拾!”

    “姨,”如清晃着步子,快速走到绸姨身旁,握住了她的手,慌张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找秦伯,秦伯是一镇之长,为人随和,又见多识广,他一定会帮我们的,不一定要离开的!”

    “清儿!”绸姨面色突然变得肃穆,眼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今夜必须走!”

    语罢,屋中恢复了沉静。

    如清握着绸姨的手缓缓松了开来,浅褐色的眼眸一暗,掠过一丝担忧。

    和绸姨生活这么多年,如清深知,姨对寒山镇的情感只会比她更深,不到万不得已,绸姨是断断不会做出如此决定。若是只涉及到个人性命,那办法可就多了去。寒山那么大,大可以随意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避避风,等危险一过,再回来就是,除非…这件事不仅仅只涉及到个人性命,可能还会波及整个寒山…

    但,如清不愿再往下想。一人之忧,尚可度分寸;全镇性命,却不容轻掷。

    半响,如清柔声开口,面色不再像方才般焦虑慌张,小心翼翼问道,似只求一个答案,“姨,若不离,会累及乡镇吗?”

    绸姨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沉寂的面容里重重吐出了一个字,低沉而又复杂,“会。”

    听此,如清没再犹豫,也不再辩驳,立刻转身回到了房中,收拾好包袱,跟着绸姨匆匆上了后院的马车。

    上车之际,如清回头,眸光望向那还未阖上的窗棂。依稀可见,窗内案上陈木瓶中,数朵梨花素白胜雪,正傲然绽放。

    如清轻弯了弯唇畔,目光和婉中却带着一丝感伤,随后浅淡一笑,回了身。

    我还会回来的,对吧?

    此间,夜色已深,月色映照的车辙印下,人马昏暗。

    *

    镇外,车马路上。

    如清掀起车前的帘幕。

    前路,一片漆黑。即使在昏黄的灯笼光下也显得模糊不清,马车驶过山林,发出“哒哒”的马蹄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马蹄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响亮,偶惊动林中的鸟,使夜少了些孤寂,多了些不安。

    如清的眉头微微皱起,小声问:“姨,我们要去哪?”

    绸姨紧握着缰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尽管马车在颠簸中前行,但她却如同山岳般稳固,像是骑行过多年的人。

    她的眼神直视着前方,全身透着警惕,见如清问,沉沉道:“入京。”

    如清抓着帘幕的手紧了,说话的嗓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入京?姨是要入京寻旧友吗?要在京城住多久呀?”

    “等到了驿站,我再和你说。”绸姨微微侧了侧脸庞,用眼角的余光轻轻掠过身后的方向,轻声道。

    良久,如清放下了帘幕,转头回到了马车内。

    黑夜中,马车一直在前行。

    那身材高挑,一身劲装的妇人仍是紧握缰绳,背脊挺立,只是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神里,浮过一丝挣扎与无奈。

    *

    一夜一日,至山道驿站。

    “清儿,下车,我们到驿站了。”

    傍晚时分的落日轻打在马车前,如清蒙上了面,掀开马车帘下马,匆匆随绸姨入了驿站。

    入门,如清淡淡地打量着这座客栈。

    从其外观来看,这客栈说不上大。建设简陋破旧,店面灰尘飞扬,木质的墙面里还依稀可见一层灰绿色的苔藓,而里面的人却不少。

    虽说来往的人群大多身着粗布衣裳,应当只是过路的一些平民百姓,但这客栈位于江南往返京城之路的山道间,不论是来往的车马商队,还是出入江南京城的百姓,都会在此歇脚,想来生意定当不会差,怎会一点修缮费都拿不出来?难道这客栈的掌柜的是个一毛不拔之人?

    如清摇了摇头,正好此间绸姨同客栈小二要好了房间,如清便同绸姨上了楼。

    途径几位粗衣大伙时,如清听其话语,不禁放慢了脚步,微侧过头去。

    “唉,”一位酒桌上的男子猛地喝下一碗酒,唉声道:“边境又乱了,朝廷下令征兵,要我们这些人去边疆送命,真是不让人活了,打仗打仗,年年打仗,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呸!你别总是这幅样子,看得我就心烦!不就是打仗吗,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壮汉推了推他,看起来应比他年长几岁,直起嗓子冲他喊道:“大不了就去参军!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这国早就亡了!”

    “你什么意思啊…”

    “就这意思!”

    “……”

    “诶—”眼见得俩人快要打起来,坐在他们对面的人终于站了起来,冲他两摆摆手叫了一声,“兄台,二位兄台莫吵架,莫要吵架了,要我说,这有什么可担忧的,就算要去边疆打仗,那又如何?我们可是有朝炎将军!朝炎将军那是何等人物,少年英雄!他麾下的朝炎军又是何等的精锐,那可谓是战无不胜,个个手持神兵利器,眼神里能射出闪电,走路都带着风,连风都得给他们让道!朝廷派他赴疆抗敌,定能得胜归来……”

    接着,众人开始窸语,似都在讨论着这位非凡的将领。

    多年没有出过寒山镇,原来外面还是这般样子,时局动荡,战乱无休,也难怪客栈掌柜不愿修缮客栈,怕是修也白修。

    只是那位朝炎将军听起来倒是有点神通广大,怕是百姓将其夸大了吧,不过也好,至少还让人有些希望。

    如清听罢,垂下了眸子,抬腿向上走去。

    绸姨要的那间客房在客栈的二楼偏侧,不是特别角落,也非特别扎眼。

    出入江湖的人都知,在客栈歇脚的时候,若是有意隐藏自己,首先要学会的便是从众,即不做任何容易让他人留下印象的事,比方:要一间最角落的房,其次,就是要确保在危急时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其中,最常留心的就是地势,找一个有利的地理位置。

    果不其然,如清进了屋推开窗,后边便是一条河,河水自山体下流,流至此地时已是平缓,不湍不急,倒是个保命的好去处。

    “清儿,”

    绸姨进屋放下包袱后下去了,这会儿又上了来,手中还拿着几块大饼。

    “来,拿这饼先垫垫肚子,这里人多眼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还是不要下去吃饭了,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歇下,明日一早再赶路,不出意外的话,十日,我们便可进京。”

    绸姨放下饼,来到如清面前,瞅了眼窗外,而后关上了窗。

    如清拿着饼,坐在茶桌前,一边无心地倒茶,一边小心翼翼地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姨,我们去京城作甚?”

    绸姨慢走到茶桌坐下,沉默了会儿,终是抬头看向了如清,声音平静里却带点肃然。

    “我会送你回家。”

    听此,如清手臂一顿,瞬间红了眼,望着绸姨愣了好一会。

    良久,如清开口,声音激动中又带些哽咽:“您不是在这吗,为何要送我回家?”

    话音落,绸姨握着茶杯的手圈紧了,如清默默望着她,良久,软软问:“姨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你说什么呢,”绸姨忍着酸意眨了眨眼,“姨怎么会不要你,只是…只是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没法再照顾你了。”

    “什么事?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做的,”如清抹了抹脸上的泪,握住了绸姨的手,“我保证,我会很乖,不会给您惹麻烦,或者…或者您若是有顾虑,不想带着我,我可以等您,我自己照顾自己,您做完您的事,就来接我好不好?”

    “清儿,”绸姨轻声叫她,眼里含着泪,“还记得姨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如清有些木然,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记得。”

    “姨要老了,有些事,必须去做。姨得去找他了,姨不想遗憾一辈子,并且,这件事,只能姨自己去做,你明白吗?”

    如清撑着沉沉的眼皮,听着绸姨的话,静静看着她。

    绸姨看着她的模样,笑了,反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我们的清儿长大了,那么乖,又那么懂事,定能明白的,对吧?”

    “还会回来吗?”

    绸姨目光一凝,扯出一抹苦笑:“姨不想骗你,但姨向你保证,姨若是回来,一定回来找你。”

    听到这,如清没忍住眼角的泪,抬手抱住了绸姨,

    “姨,”她的声音因着哭腔有些模糊,“我会等你回来。”

    “好——,”绸姨轻抚着她的头,宠溺道:“傻丫头。”

    窗外,山间道的晚春风依旧,吹得窗棂吱吱作响,像是回到了那个宁静的寒山傍晚,但窗内的人,却不再似那晚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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