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苏昕南要收拾东西离开别墅,陈仲尧靠在大门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盯着她挪动箱子,然后往大门走去。

    “一定要走?”陈仲尧终于开口。

    他早上起来洗了脸,苏昕南没有看出他双眼的微微泛红。

    他彻夜未睡。

    苏昕南提着两个箱子,悲哀地发现,她在香港这些年,所有的东西用两个箱子就可以装走。

    “走了之后去哪里?”陈仲尧慢慢说:“你父母的医药费———”

    “陈仲尧。”苏昕南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你总是说我父母我父母,可是你甚至不知道.....”苏昕南突然停顿了。

    她视线轮转,最后只是低下头:“前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给你打不通。”

    “我爸妈.....过身了。”苏昕南抬起头,看见了陈仲尧瞪大的眼睛。

    “他们说其实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本来写信的,太慢,尸体在冰库里放不了很久,陈仲尧,这些你都不知道。”

    苏昕南却没有太悲伤,反而有些释然。

    陈仲尧慌乱地说:“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了。”苏昕南说:“一周后,你如果想好如何发声明,我会配合你的。”

    苏昕南走的很快,陈仲尧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大门锁住了,苏昕南扭不动。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陈仲尧。

    “门锁了?”

    陈仲尧还是靠在那里,看向苏昕南的目光不再是打量和轻蔑。

    他无法直视苏昕南的灼灼目光,转开眼睛道:“你冷静点。”

    苏昕南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下作的方式去阻挠她离开,更没有想到,陈仲尧会不让她走。

    “为什么?”苏昕南问。

    陈仲尧轻轻笑道:“你不能走,起码现在,公司需要你。”

    原来如此。

    陈仲尧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的一切出发点都带着利益的影子,苏昕南就算能撬动他的某一角,那也不过是小小一隅。

    她这十一年来,不奢望陈仲尧爱她,只是希望他起码能尊重她作为妻子的身份。

    但是结果却是冷漠,威胁以及强迫。

    陈仲尧在人前总是觉得她丢脸,人后又要向她发泄。

    陈仲尧的恶劣,只有她看得一清二楚。

    悲凉,一股极端的悲凉涌入苏昕南的心脏。

    她终于明白,想要陈仲尧喜欢自己,不过是只比摘下星星简单一点的事,而他永远永远也不会爱自己。

    苏昕南想要哭,可是已然不愿。

    她再也不愿意为眼前的人流一滴眼泪,她早已流干流尽了所有的感情。

    于是她红着眼瞪着陈仲尧说:“我要走。”

    陈仲尧莫名有些慌乱,他其实不想提苏昕南的父母,不知怎么下意识就说了出口。

    就像现在,他看着苏昕南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一丝温暖的时候,他突然慌了。

    “我不许你走。”

    陈仲尧抿唇,眼神躲闪。

    菲佣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早餐做了两份整齐放在餐桌上,只是苏昕南全无胃口。

    陈仲尧也没有吃早餐,他匆匆去了公司,没有给苏昕南说话的机会,但他把Eric留在了家里。

    高大的男人盯着她一举一动,俨然是逃脱不了的人形监控。

    “太太,先生说,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

    Eric说。

    “太太,先生说,他买了机票,飞去南美看冰川。”

    Eric说。

    “太太,先生说,如果你想出门,可以由我驾车。”

    Eric说。

    ......

    暮色降临,陈仲尧回来的很晚,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看起来还有些狼狈,头发没有那么蓬松有型,反而有些凌乱。

    一进门,他就摊开了厚厚的图册,上面是世界的结婚圣地。

    苏昕南坐在沙发上,看他低垂眼眸说话:“这是我让人选的,你看看中意哪里?”

    苏昕南:“我不......”

    她刚要开口,忽然心头浮起一念来,随手指了一个离香港近的地方说:“这里。”

    “我要先去看看。”苏昕南说完,陈仲尧没有犹豫:“好,我同你一齐去。”

    “什么时候到海关填资料?”

    “我叫Eric去做。”

    他合上画册偏头示意Eric订机票,随后坐到苏昕南身旁,隔着一点距离,但他总往她身上看。

    察觉到好几次的目光后苏昕南不耐烦地转头看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

    陈仲尧转回头。

    两个人沉默着坐在客厅里,偌大的空间中没有一点声音,苏昕南合上眼睛有些困倦。

    陈仲尧偏头再次看向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昕南开始变得很瘦,她的脖颈白又细,戴着珠宝似乎就会不支,手腕处突出的骨骼,瘦削的下巴,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有着婴儿肥的少女不同。

    他想起她站在台上,站在麦克风后发亮的眼睛,轻轻柔柔的声音唱歌,好似王靖雯。

    “你有没有......”他在安静的空气里开口问:“喜欢过我。”

    纵然苏昕南说过无数次爱他,行为上也那样表示,但却在某些瞬间,陈仲尧体会不到。

    体会不到那些什么如潮水般的感情,哪怕在床上,她都被动。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就像他也从不回应苏昕南的告白一样。

    去年夏天,他带着苏昕南去台湾谈生意,夏日炎炎如同汗蒸屋,合作方带去他们在天母的一家大甜品公司品尝新品。

    甜品中有一道最后上的压轴,却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忌廉巴夫。

    苏昕南却爱上了那一道甜品,她遗忘了礼数,双眼放光,为了忌廉甚至站了起来。

    在那一刻,坐在苏昕南身边的陈仲尧忽然涌上一股极致的厌恶。

    他觉得丢脸。

    台湾方早就已经把他打探的清楚,连他的弱点和妻子的身份,林林总总都了解到透彻。

    对方笑着,用台湾腔说给陈太再端一道来的时候,陈仲尧忽然打断了他。

    第二天,苏昕南就被他送回了香港。

    后来,他也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什么,他恐慌苏昕南在外露出的一些欲望,害怕她拉低自己的身份,但又喜欢由自己亲手制造困境,然后看苏昕南挣扎其中不得安宁。

    他的朋友都说他英年早婚,聚在一起喝酒免不了说起苏昕南,他将这样的情绪说给那些人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只是说,陈仲尧,你那老婆,真是乡下菜。

    上不的厅堂的,乡下菜。

    可他无法说,他也心动过。

    在苏昕南为了父母下跪却挺直脊背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也心动过的。

    正如此时此刻。

    他注视着苏昕南的脸,安静平和,心却在猛烈跳动。

    他仓皇出逃,连过夜都不敢。

    大概是因为,苏昕南要同他离婚。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苏昕南在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安静地在屋里看书。

    他们的飞机要从旧启德飞,苏昕南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

    又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一天。

    陈仲尧却带着她提前出发,车开啊开,开到了上水。

    上水还是一片农田,稀稀落落几栋房子。

    陈仲尧默不作声地拉着苏昕南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田地里。

    走了十分钟,赫然到了一栋豪华别墅前。

    在这样的荒凉地,有这样一栋别墅,怎么看都不对。

    但陈仲尧只是站在大门前,大门便打开了,里面的人迎了出来,叫他少爷。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老到脸上的皱纹有千百条,脊背佝偻成字母C,腿脚不便慢吞吞。

    陈仲尧温和地叫他:“陆伯好。”

    “莫叫我uncle啦,不过是做杂活。”老人摆摆手,看向旁边站着的苏昕南,又看见了陈仲尧牵着她的手。

    “陈太太。”他叫了一声,自己知道陈仲尧是要来做什么一样,引着两人往里走。

    等到走近了别墅,苏昕南才看清楚这栋别墅虽然外墙重新粉刷过,但里面的墙体却是被火烧过的黑色,从墙根到地板,破败不堪。

    偌大的别墅里空无一人,走在里面还能听见回音。

    三个人走到了后院,地窖入口被打开的那一刻,寒冷的气流从地下漫上来。

    苏昕南犹豫了。

    陈仲尧拉着她的手,声音平静地说:“下来吧。”

    他走入了楼梯。

    越往下越冷,只有昏暗的灯光和发霉的潮湿气味。

    苏昕南看见了一个用巨大的布遮住的东西,还有不远处的架子上,挂着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

    “陈景山。”陈仲尧开了口,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小事。

    “他生了四个孩子,由他的四个老婆。”

    在大清律法下,陈景山一夫多妻是十分正常的事,而陈仲尧是他的第二个孩子。

    “我的大哥陈伯炎,死于溺水,我的四弟陈季礼,死于大火,我的三妹陈淑湫,目前在英国读书。”

    “而我的童年,大多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环顾四周,然后拉下了盖东西的布,露出里面的笼子。

    一米不到的笼子,陈仲尧要进去必须要蜷缩着。

    “陈景山希望孩子有能力,但又不喜欢他们有能力到威胁他。”

    “他做了很多坏事,可是也因为做慈善,很多人说他是好人。我经常被他殴打,放狗咬我,跪在地上或者在笼子里。”

    “我会忍,装作敬重他,服从他,是因为......我想活下来。”陈仲尧顿了顿说:“因为我知道我的弟弟是被他谋杀的,而我的哥哥.....他也不是溺水。”

    “那是.....?”苏昕南忍不住出声。

    “陈景山长寿,但他一直在吃器官排异的药物。”

    陈仲尧没有直说。

    苏昕南明白了。

    “在我没有饭吃的时候,是陆伯伯给我悄悄送饭,中一时我遇到了朱玲瑜,她说她可以帮我,我才和她走的很近。”

    “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我会觉得我变成了和陈景山一般的人,但我又时常懊悔。”

    陈仲尧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灰尘还在空气中跳舞,他说话的语气却很悲伤,垂眸的时候好似低头认错的孩子,站在苏昕南面前。

    “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错误,我的恶劣,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过去。”陈仲尧望进苏昕南的眼睛。

    “我做错了一些事情,大多言不由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但你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我可以用来.....看清我的心。”陈仲尧低低地说,恳切而真挚。

    苏昕南瞪大了眼睛,她半天不知道如何回应。

    她确确实实并不知道陈仲尧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家里是如此复杂,甚至也不知道陈景山的恶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知道她去了陈景山那里时,他才会着急赶来吗?

    苏昕南眨了眨眼睛。

    无声的等待是漫长的一瞬,陈仲尧对她剖开内心,苏昕南却好似无动于衷。

    漫长和一瞬,是一组同义词。

    因为苏昕南点了头,她说愿意。

    愿意等一等他。

    明明香港天气不好,地窖阴暗潮湿,但陈仲尧还是觉得明媚。

    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苏昕南和陈仲尧到底还是没去那座本来要去的海岛,他们回了家,陈仲尧开始减少工作量。

    他有了更多时间回家,但还是没有让她联系朋友。

    文若盈找上门过一次,但陈仲尧没有让她进来。

    苏昕南在窗户上看到了文若盈,隔着窗户遥遥对望。

    半晌后,她才离开。

    入冬的十一月,某天早晨陈仲尧被一通电话叫走,苏昕南照旧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她问身旁的Eric:“Eric,你都是大陆人对吗?”

    Eric没说话。

    苏昕南站起身,走进了卧室,拿出了一个小包。

    然后她走到大门口,看着自己的“监管者”,脸上没有表情。

    大门轻而易举被打开了。

    Eric依然站在原地看她,苏昕南出了门才说:“谢谢。”

    Eric目光深深,微微点了点头。

    “苏小姐,一路平安。”

    监控在闪烁,苏昕南不能拖延。

    她提起行李赶往关口。

    不出半小时,陈仲尧打开监控,发现苏昕南已经消失。

    他的电话打给海关总署,十分钟后,骆元棠也收到了消息。

    而Eric也离开了别墅,他驱车去往苏昕南纸条上留给他的地址,那是宋家的地址。

    宋落生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一段字:

    【你给我千万的薪金,我自然要回报你,不必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说有,可以是雇佣关系,这下子你们宋家可以清清白白地移民加拿大,恭喜恭喜,然后是byebye】

    宋落生苍白着脸捏着那张薄薄的纸问眼前的男人:“她去哪了?”

    Eric不说话,自由的风吹过头发。

    海关口岸边苏昕南把早就准备好的证件掏出来,排队的人群拥挤杂乱,她看向入口,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人。

    队伍渐渐缩短,她前面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她看向声音的源头,忽然发现一伙人穿着制服涌了进来,为首的男人是骆元棠。

    他个子很高,视线越过人群锁定了苏昕南。

    “皇家警察拉人,让开!”他高举着证件朝苏昕南跑来。

    苏昕南前面的人出关了,她把自己的证件放到工作人员面前,小窗户里的人抬眼打量她。

    苏昕南微微偏头,看见另一边又进来一伙人,陈仲尧的脸无论什么时候都很突出。

    他和骆元棠同时从两边跑来。

    可惜。

    在距离苏昕南只剩五十米的时候,五个人把他俩拦下。

    为首的人掏出自己的证件,上面赫然写着ICAC的名字。

    “骆元棠,陈仲尧,ICAC现在正式传唤你们,接下来72小时,你们可以请律师,可以申辩,但一切材料都会变成呈堂证供。”

    苏昕南收回视线低头回答着海关的问题:“去大陆做生意,公司是这个。”她掏出一张A4证明。

    身后陈仲尧在叫她的名字:“苏昕南!”

    骆元棠黑着脸让ICAC的人让开。

    “苏昕南!你要去哪!”

    陈仲尧要冲过去,被ICAC的人架住胳膊,直接卡在了原地。

    “陈生,你必须跟我们走。”

    “放开我!”陈仲尧根本甩不开那些人的钳制。

    “72小时之后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知不知道!”陈仲尧朝为首的人吼道,他脖子上浮现出青筋,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陈家的人哪有这么失态过。

    “陈先生,你的父亲给我们提供了证据,哦对了,还有.....”他找了找,掏出来两张纸,举在两个人面前,气定神闲。

    “陈先生,阁下的夫人,提供了关于你、你父亲还有骆sir的一些东西。”他确定两个人看完了。

    因为这份东西出来之后,两个人停止了挣扎。

    他们看着这份纸,随后看着关口处小小的背影。

    苏昕南垂眸,看见关口人员把印章按在了离港证上。

    她微不可见地出了一口气,背起背包,接过证件。

    在出关的闸门处,她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两个人都望着她。

    骆元棠的眼里是复杂的神情,他皱眉不发一言,而陈仲尧则是满脸困惑,还有.....无尽的哀伤。

    关口的风很大,大约是从海上吹来的,香港要入冬,但气温不会低到哪里去,从前苏昕南总是担心这里很潮很冷,所以到了冬天都会定时给陈仲尧开抽湿器。

    陈仲尧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他望着苏昕南,自由的风把她头发吹乱,他才发现,苏昕南今天没有化妆,也没有带任何首饰。

    但却更漂亮,像是一只自由而白洁的鹤,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抹笑容来。

    这笑容给予陈仲尧一记重击。

    并非讨好的,也不是麻木的,更不是强制扯出来的。

    而是狡黠的,得意的,带着一抹自信的笑容。

    陈仲尧如遭雷劈,他大脑一片空白。

    这才是苏昕南,他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句话。

    苏昕南笑着转眼看向骆元棠,嘴里做了口型:【骆sir,ByeBye】

    她转身,没入出关的人潮里,渐渐看不见。

    像一滴眼泪融入无尽的大海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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