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回忆到这里已然画上句号。

    如今狭小的空间里却望进苏昕南的眼睛里,他那双墨色瞳孔看起来那么清澈。

    “你不会不记得,以前大家都这么叫你,陈苏昕南。”

    陈仲尧也喝了酒,这是他灌醉李小文的代价。

    酒气那么重,好像是绕着人的烟,缠绕不散。

    “你喝多了。”苏昕南推他,却被陈仲尧反手压回去。

    “我没喝醉。”陈仲尧苦笑道:“我清醒得很。”

    “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清醒。”陈仲尧皱着眉头说:“从你今天见我第一面开始,你的表情,你的生活,还有你那......你那活该扑街的什么丈夫!”

    “每一样,每一个,都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地知道,我好像没有什么立场再介入你的生活。”陈仲尧的头顶在门板上,鼻尖却蹭在她颈侧,暧昧又暧昧。

    苏昕南完完全全被他圈在怀里,就好像是以前看见的无数张他同别人照片里的一样。

    他这副无赖的样子是从前没见过的,像是中了金庸书里的软骨散,一个劲地往她身上靠。

    她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张口问:“陈仲尧,那你怎么还不结婚?我都结婚一年了。”

    陈仲尧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地呼吸着苏昕南身上的气味,普通的洗衣粉的味道,却那么好闻。

    “我没有离婚,我的太太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他贴着苏昕南的耳朵低声说话,明明语调平平,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想起癫佬。

    “苏昕南,你丈夫他被我灌醉醒不过来了,今晚跟我走好不好?”

    陈仲尧又说。

    苏昕南压根推不开他,被迫禁锢在他的怀里,连说话声音都带上一些气喘。

    “你要干什么?你要破坏我和李小文吗?”

    陈仲尧抬起眼。

    眼里却满是疑问:“我为什么要破坏你和他?”

    “你没有跟我离婚,就跟他结婚,婚姻无效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可以请大状,多少钱都可以。”

    苏昕南想了想才开口说:“陈仲尧,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世上很多人都和你不一眼,李小文就是这种人,他沉默,憨傻,但是老实也直来直去,我们之间有任何事情都不会一直拖着到第二天。”

    “他知道我喜欢黎明的那天晚上,背着我走了三公里去看露天电影,放的是王家卫的《堕落天使》,他说那里面有我喜欢的黎明,但是他却在关淑怡的《忘记他》响起的时候拉住过我的手。”

    “陈仲尧,这就是原因。”

    “而这些,你永远也不会为我做,你只会强迫我,威胁我,就像现在一样。”

    她说完,陈仲尧没有动。

    但苏昕南发现,她可以推动陈仲尧了。

    于是她奋力一推,终于摆脱了陈仲尧的桎梏,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回到包厢的时候李小文还没醒,她轻轻摇摇他叫他的名字,语气温柔又轻,跟着她回来却站在门外的陈仲尧全部看在眼里。

    他点了根烟,心情烦躁,看着李小文醉眼朦胧地揽住苏昕南叫着老婆的时候,他别过眼背靠着墙,选择什么都看不到。

    他也曾经拥有过这一切。

    苏昕南扶着李小文出来的时候陈仲尧伸手接住了对方。她本来被男人压住的身体卸了力气,转头看见陈仲尧又戴上了从前那副面具,仿佛和她只是刚认识的陌生人,一脸淡漠地扶着李小文上车。

    李小文连连致谢,抓着陈仲尧不松手,想让他去家里玩。

    陈仲尧顺着话说自己今天有事,约了改天。

    他叫了司机把两人送回家,自己从车上退下来。

    车开了,陈仲尧渐渐被车甩落后面,苏昕南看都没有看,她身边坐着李小文,正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没有了陈仲尧,她总算可以卸下防备,连身体都能轻松一些。

    四年了,陈仲尧为什么仍然没有放弃,他说的那些话都被一字不落地扔到苏昕南心里生根。

    本以为会最先放手的人却是坚持到最后的人。

    她当年的逃离是一场不计后果的事情,赌得就是时间久远,再也不能见面。

    陈仲尧站在原地抽了一支烟,在北京没有那么多摄影机对着他拍,他脸上才能显露出颓唐的神色。

    四年前得知苏昕南用自己名下的产业换消失的时候他压根没想到。

    陈景山的反扑几乎让他动弹不得,每日焦头烂额地处理问题,要在风暴里站直,还要分出一半精力去找苏昕南。

    苏昕南的离开带给他的意义太过深刻,深刻到他到现在都忘不掉,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妻子是高材生、还是奶奶钦点的儿媳,不笨,也不蠢。

    是他太傲慢。

    陈景山合并产业后让他收购失败,这一切只因为苏昕南这一个变数。

    凌晨三点的香港,他失眠,看着窗外的景色时,太孤独。

    他第一次这么生动地知道什么叫做孤独。

    他的喜欢早已悄悄萌发,看见她和骆元棠接触时的愤怒,面对着她日渐冷淡时的心急如焚,她说离婚时自己的彷徨失措,她忽然消失的担心,得知她暗算自己时的痛苦。

    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这颗心就不属于他了。

    他企图用香烟和烈酒来麻痹自己,在难过的时候忍住所有汹涌如水的情绪。

    只有这样,他才能坚持,一坚持就是四年。

    四年,足够长,长到他不想离婚也会离婚。

    四年,足够短,短到他记不得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陈景山入狱,骆元棠都升职坐火箭到警司,宋家举家去往加拿大,只有他还在原地。

    直到今天,在会议室,知道她已经再婚的那一刻,浑身血液都被冻住,大脑嗡嗡响,如同坏掉的电视机,一片雪花乱糟糟。

    然而此刻不止他一人情绪纷乱。

    苏昕南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心也乱糟糟。

    李小文穿着朴素的蓝色外套,里面的白色衬衫落出来一截,黑色的头发不长不短,柔顺地在额头上微微荡,长睫毛在粗黑的眉毛下相得益彰,笔挺的鼻梁和嘴唇总是在亲吻的时候碰到她的脸。

    李小文的嘴唇很软,和陈仲尧的完全不同,也有些像他这个人的性格。

    陈仲尧太过吸引人,通身长相家世,能一眼让人为之吸引好奇沦陷,所以港媒像来对他宽容,嘴下留情,但他又不是阿谀奉承的人,大多时间沉默寡言,久而久之他自身带着的疏离感反而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李小文长相普通,性格懦弱还有点笨笨的,很容易称赞别人,看着苏昕南的时候,黑黑的眼珠都光亮如珍珠,嘴角弯起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初见的时候或许会排斥,但总是越相处越舒服。

    苏昕南伸出手扶住李小文的额头,压着自己的剧烈心跳。

    她压根没想到陈仲尧会找到她,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

    司机说了声到了苏昕南才反应过来。

    李小文靠在她身上也下了车。

    男人高她半个头,却好像一个单纯的小孩,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了一眼大门,然后忽然转身问:“自行车呢?”

    苏昕南把楼下早就被陈仲尧的人送回来的车指给他看。

    李小文这才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要上楼去。

    红砖墙的单身楼,水池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李小文喝多了酒还不忘洗水果。

    端着竹篮子穿过走廊,黑色的石头地都被他染上酒气,好像回到北方庄稼地里,秋天收完麦子去发酵高粱酒,酒糟子味道十里地都能闻到,红太阳落山,喇叭里放起歌......

    “所以,我是不是很笨?”

    李小文拿着一个苹果摇摇晃晃地递给苏昕南,在她的注视下收回视线有些失落道:“原来你在香港都见到的是这样的人,这一一比,我什么也不是。”

    他喝醉了,说话的时候都会拖长音。

    苏昕南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说:“可我喜欢北京,也很喜欢李小文。”

    “苏昕南,你是我老婆!”

    李小文笑起来还是那样傻乎乎的,好像哄两句就会好,就会变回清醒时的那个坦荡的男子汉。

    “不过那陈先生对我可真好,说了好多,大部分我都听不懂,什么黄金什么钱,还让我去香港看看。”

    “去那里做什么?”苏昕南说:“那里有的北京也有。”

    其实也有北京没有的。

    李小文到了香港,不过三天,他就会知道一切关于苏昕南和陈仲尧的往事。

    所以北京有北京的好。

    李小文慢慢睡去了,他红红的脸上带着一丝幼态,不像是比苏昕南大几岁的人,对比起陈仲尧来说更是白纸一张,但正因如此,她才那么义无反顾地结了婚。

    因为只有面对李小文毫不知情的笑容时,她才能忘记在香港的日子。

    午夜,苏昕南去上厕所,打开门还有些凉,月亮把黑色的石地照成了白色,被风一吹,好像要飘走。

    真疏忽,连铁门都忘记关上。

    她走到阳台边看了看外面,黑色的影子突兀地立在楼下空旷地。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外套,长腿笔直,只有香烟无数根。

    有个人站在楼下被月光也照的发白,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带着茫然,风吹起额前的头发,把他吹成脆弱的薄薄一片。

    苏昕南差点以为时间静止,因为楼下的人仰起头看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

    陈仲尧没说话,他连解释都没有,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在晚上。

    只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有人如月光女神般站在上面看着他。

    没有灯光的夜晚,她周围都散发着光,没人抓得住她。

    他盯着苏昕南,直到后者逃开还不收回视线。

    她厌恶自己。

    陈仲尧提醒自己,他要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吗?

    打开烟盒,没烟了

    “笑鳩死,落嗨都不。”

    他低低地用广东话骂了一句自己刚刚一刹那的怀疑,随后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癫佬便癫佬吧,他躲不开那些东西,所以就算苏昕南再抗拒都没关系。

    又或者再癫一点,现在跑上楼拉住她,她的丈夫在熟睡,应当也不会知道。

    “先生。”

    身后助理叫他名,司机也坐在车里一晚,他们看见了全过程,鼓起勇气说:“先生,大门没有关。”

    不。

    大门早就关了。

    但没关系,他可以砸开,无论多久,无论用什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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