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南站在原地,如同火烧般难受。

    陈仲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她不答应就不放弃的样子。

    “你是疯子。”苏昕南缓缓道。

    安静到诡异的大厅里,陈仲尧的呼吸声如此明显,他紧抿着嘴唇,双手扣在苏昕南的手腕上,眼睛里闪着不熄的火焰,不要面子也不在乎身份。

    他听见苏昕南说他是疯子的那一刻,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笑,笑的有些勉强,呼吸的时候扯着全身的肌肉在发疼,也或许并不肌肉的疼痛,而是心脏。

    他不要放开苏昕南,所以总是隐隐作痛。

    “考虑考虑?”陈仲尧继续问。

    “先上楼。”

    苏昕南缴械投降。

    陈仲尧一言不发地转身拉着她的手往楼上走去,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依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但唯有苏昕南知道,他拉着自己的手力气很大,在微微发抖。

    楼上的房间都很大,每一间房内都有面朝大海的落地窗,整个横琴口岸的不灭灯光映照着金钱和权利的一河之隔,苏昕南在这里出了很多丑,从她第一次到这里的二十岁开始,有许多是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恶意捉弄。

    为什么呢?

    他曾经是这样的无视、轻视甚至是厌恶她,如今又因为她的伤害和消失而念念不忘。

    陈仲尧拉着她的手,就算是进了门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单手拿起了苏昕南的银行卡,然后垂眸,轻轻地捏着她的手,苏昕南的手指本就没有使劲,掌心微微向他摊开。

    所有的银行卡都放在她的手心,紧接着,苏昕南听见了陈仲尧的声音:“李小文的债,是他自己的债,你为什么要替他还?”

    “这跟你有关系吗?”

    苏昕南冷冷地问。

    “没有。”陈仲尧小声说:“但我会妒忌。”

    苏昕南曾和他绑定在一起,他们的名字,形象甚至是声誉,尽管他那时并不在乎这一切。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好的妻子。”陈仲尧继续说:“可我……喜欢你变坏的样子,你算计我,你违背我,你甚至站在陈景山的那一边,你亲手把我送进ICAC,那个时候你在我眼里有了具体的形象。”

    “奶奶曾经同我讲,你的父母教育你要做个乖孩子,那如果做一个不乖的孩子呢?”

    陈仲尧轻轻叹了口气,抬眸看她,尽管她的双眼冰冷,发丝凌乱。

    “就像你如今看到的我一样……这才是真的我,我卑劣贱格,被虐成瘾,我不高尚,我的双手流过黑色的血液,我违心又不违心地替陈景山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没有比你更好,甚至……比不上你的一半干净,你可以恨我,我被那么多人恨过,你也可以打我,我反而会觉得开心。”

    “但你不见我,只会为了别的男人来找我……”陈仲尧的嘴角都微微下垂,说话的声音也在轻轻颤:“从前有宋落生,现在有李小文……”

    “苏昕南,我爱你,我爱你所有的样子,比你在李小文面前的更真实,比你在宋落生面前的更多样,比你在骆元棠面前的更纯粹,我也是同样,我们都知道了对方所有的样子。”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苏昕南打断了。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语无伦次地说话的。”苏昕南冷静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试图挣脱出来,可是陈仲尧没有松手的意思,目光悲伤地看着她的动作,然后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了苏昕南抬高的声音。

    “放开我!我恨你!陈仲尧!我特别恨你!”

    她似乎被陈仲尧逼到了极点,一惯冷静的声音都变得凌厉起来,嘴里突出的话语是陈仲尧没有想到的锋利:“真好笑啊陈仲尧,当年我求你不要断我父母的治疗的时候,你掐着我的脖子警告我,碎了一地的玻璃杯扎进我的小腿,你看过一眼吗?我生病的时候听见你带着朱玲瑜和她的那些什么经纪人回来开party,吵闹的音乐让我睡不着觉,我连爬起来指责你们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你怎么不说爱我?你只是爱你的面子而已,你只是习惯了拥有!”

    “就连现在,你说爱我的现在,你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快乐吗?我真的想要吗?你如果爱我,你就应该要我快乐,而不是用各种各样的条件来禁锢我,这和当初的你有什么区别?”

    她说话的语速一直那么快,却越说越恨,越说情绪越浓厚,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的辩论赛,她说得陈仲尧哑口无声。

    苏昕南情绪激动地掐住陈仲尧拉着她的那只手,她用力到指尖都发白,在陈仲尧白皙的皮肤上不止留下了红痕,还有一颗一颗的小血珠。

    苏昕南盯着那些血,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停了下来。

    那年冬天的地上,躺着她的母亲,也让她放下了自尊。

    从此她往后的人生,和陈仲尧过着起起伏伏,两败俱伤的生活。

    她只想要平静的普通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行呢?

    陈仲尧还是不放手,尽管从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已经让他的大脑开始蜂鸣,那是高烧的后遗症,偶尔的眩晕似乎并不算什么,但现在苏昕南在他眼前的眼泪才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坏人。

    他见过很多次苏昕南的眼泪,但文若盈曾说苏昕南是最坚强的人。

    她过着贫苦的日子没有想过逃跑,她为了延续父母的生命丢掉了尊严也一声不吭,她是好坚强的人,可陈仲尧想,为什么她在自己面前拥有这么多的眼泪呢?

    或许这么讲更合适,为什么他总是在问苏昕南索要这么多的眼泪呢?

    陈仲尧大口大口地呼吸,强迫自己从不适中找回一些平衡,松开了苏昕南的手,转而伸手夺过本该安安稳稳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背过身去捏碎了脆弱的杯壁。

    随着巨大的玻璃碎爆声音,他把那些玻璃碎片都紧紧地攥在手心之中。

    苏昕南被他的动作吓的不自觉后退了两步,盯着他看。

    陈仲尧跪在地上,地毯上是他血液流进去产生的深褐色圆形,从苏昕南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紧绷的脊背和大腿,还有顺着胳膊流成一条小河的血液。

    他的掌心血肉模糊,玻璃碎片已经扎进了肉里,在掌心的纹理间切割出新的线条,他背后的蝴蝶骨紧紧绷着衬衫,因为疼痛而冒出的青筋和凸起的血管已经分不清。

    陈仲尧的声音却变得理智了很多,甚至带着隐隐约约的颓然:“对不起……”

    疼痛让他看清了眼前苏昕南泪眼婆娑的脸,可是片刻后眼前又模糊一片。

    苏昕南呆呆地看着他。

    跪在地上的男人,茫然地抬起眼睛,漂亮的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平日里冷静冰冷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玻璃杯碎片旁还有已经被碾碎的药片,苏昕南猛然想起陈淑湫说他生病了这件事来。

    “我只是很难控制我的情绪……”

    陈仲尧用干净的那一边手臂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抬头用红彤彤的眼睛盯着她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他慢慢地站起来,身体因为重心不稳晃了晃,苏昕南见他低着头,满腔的情绪忽然无处可发。

    陈景山对他的伤害显而易见,他无法控制自己,伪装消失殆尽的时候,只能用疼痛和伤害来拉回自己的理智。

    所以那座海底监狱更像是他为了不伤害别人而给自己造出来的牢笼。

    陈仲尧在她面前又变成了那副软弱的小孩模样,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

    “我那天生病又做了噩梦,那个梦比从前的一切噩梦都要长,醒来之后窗外在下雨,陈淑湫说你不来。”

    “行了,闭嘴。”

    苏昕南擦干净自己颊边眼泪,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看了一眼陈仲尧一塌糊涂的掌心,没有半句安慰的话,只是冷冷地问:“我只想知道,李小文的债,能不能解决?”

    陈仲尧一愣,半句话都讲不出。

    苏昕南转头就要离开,身后的陈仲尧急忙道:“可以。”

    “植树你会来的对吗?”

    他又问。

    苏昕南在心里冷笑三声,面上却并不显露分毫:“对,我会来,不要来接我。”

    赌城里,她不费什么就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但为什么她并不开心呢?

    陈仲尧茫然的脸,还有鲜血一遍一遍地在大脑里重复。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她走陈仲尧的通道出去,安静静谧,直达接送的车辆面前,风有些大,吹着苏昕南的脸。

    这个季节的北京,应该还是很冷,后海的冰上有嬉闹玩耍的小孩,她的家乡呢?

    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可以准确地说出香港的那条小路里有平价的东西卖,也可以找到港大下面的那家不变价格的烧腊饭,却记不得自己的家乡的场景,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苏昕南悲哀地发现,陈仲尧或许是对的。

    在他们互相纠缠,恨意和爱意倾泻的这些年,早就让她变成了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

    她的一切负面情绪只会因为陈仲尧的存在而被宣泄,就连李小文做了令她失望的事情,她都无力去指责和发火,仅仅因为……她在李小文面前并不是真正的她。

    人都有阴暗面,她也并不例外。

    她带着要报复陈仲尧的心回到香港,却迟迟没有动手。

    为什么呢?

    答案一直只有那一个。

    庸俗的爱,徒劳的喜欢,不过是风前的尘土,千百年后没人会记得,但答案却永远恒只有这一个,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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