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之前的雨总有一种一下就不会停的感觉。

    也幸好因为下雨,本来围观的人群差不多都散去了,也或者是一种热闹看够了也会腻,陈仲尧的狼狈固然稀奇,却单一乏味,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保质期也超不过两日。

    但苏昕南不是,她撑着伞走上山,看见狭窄山道之外的世界。

    男人半蹲在地上低头照顾着被埋进土里的小树,周围的一些土堆还没有被填起来,被雨水冲成泥浆,没过鞋底。

    Andin不在,大概是陈仲尧让他回去了。

    苏昕南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发觉他似乎在惩罚自己,

    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将小树四周的土挖开,再填埋压实,雨水流下来就用手背擦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所做的一切都是麻木的日常。

    无人旁观,亦无人指责。

    苏昕南撑着伞,踩过柏油路路面,一步一步走到陈仲尧身边。

    男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朝她看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眶红了。

    陈仲尧局促地站了起来,用手徒劳地去整理自己的衣服,然后扯起一个笑容对着她说:“你来了?”

    “朱玲瑜说你不会来,但我不信,你现在来了,是我对了。”

    陈仲尧看了看她,赶忙又问:“天气冷,你穿的薄,冷不冷?”

    “是我叫朱玲瑜来的。”苏昕南冷不丁地张口,打断了陈仲尧要讲的所有的话。

    陈仲尧的表情都僵在那里,过了一会,他才小声地垂下头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

    陈仲尧眼尾下垂,被雨水打湿了全身,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外套也失去了本来挺括的外形,裤管和皮鞋上的泥泞糊成一团,双手有伤口还有铁锈,看起来太狼狈。

    “我不介意你骗我。”陈仲尧的视线从自己的双手上移开,勉强抬起头直视着苏昕南惨笑道:“其实我都知道,从前你同我去寺庙,我问你求的什么,你说是姻缘,但其实是事业。”

    “那个时候我隐隐约约有感觉,你虽然说会留在我身边,但你是在骗我,可我觉得如果我努力你就会留下来的。”

    “现在也是这样,我觉得只要我等下去,你总会来的。”

    “我不介意的。”他低下头,双双手虚虚地捂住双眼,顺着脸颊留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只是声音已经呜咽,讲不出一觉完整的话来。

    “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下了雨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冰冰,无助的男人就站在他无望的爱人对面,用徒劳无功换奢望实现。

    “好像我无论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误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会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糟糕。”苏昕南听见他这样说,本来想要狠狠说出口的伤人话也不想再说了。

    陈仲尧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只觉得只要自己付出就会得到收获。

    可是世事哪有这么容易呢?

    她曾经一贫如洗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回音,她曾经得不到一点爱的时候陈仲尧无论如何都不会高看她一眼。

    苏昕南被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人渲染的一些烦躁,站在柏油质地的路面上昂起下巴:“我是骗了你,那你是什么,你什么都做却还要装作无辜,不是更该死吗?”

    陈仲尧一震,眼睛里变得乌黑一片,霎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六年前,她曾经以陈太太的身份出席了一场影视界的活动,席间包括了欧美的投资方,台湾的片商,还有朱玲瑜这样的电影人。

    她在那场宴会上被朱玲瑜当面嘲讽,讲她为了钱攀附陈家,但也成功了。

    而那时,陈仲尧看都没看她,自然也不会听见她的解释。

    那时候,苏昕南从没有想过欺骗陈仲尧,如果他问自己,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钱和人,她都很喜欢,但爱只会给具体的人。

    其实,如果没有陈仲尧,她大概无法活过父母双双变成植物人的那一天。

    就像如今看见他变得颓然,变得破碎,她依然会心痛。

    “陈仲尧,不用等我了,你知道的,就算我来了,也只是来看你笑话的。”

    苏昕南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

    陈仲尧抬起头,看着站在柏油路上的她。

    浑身衣裙如新,雨伞之下没有沾到一点雨丝,俯视自己的模样像是冷漠的希腊女战士。

    寒冷刺骨的雨和眼刀,每一个都叫他难捱。

    原来他在苏昕南眼中,是该死的人,是将死的人。

    原来如此啊。

    ·

    陈景山出狱那天,雨还在下,他从前的旧朋友也到了现场,报纸写下的自然是陈年旧事。

    陈仲尧也去了,他抱着一捧花,站在人群之外,疏离的像是一副画,记者的镜头恨不得拉远将两人囊括在内。

    陈景山气质变得更加狠厉,看向陈仲尧的眼睛都带着狠意。

    但手上却还是接过捧花,两个人拥抱的时候,真的好像是一对和睦的父子。

    陈仲尧气质淡漠,似乎对周遭所有人都毫不在意,和陈景山也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像是从前那样在镜头前恭恭敬敬,毕竟现在陈家的掌权人是陈仲尧,而眼前的陈景山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有。

    陈仲尧在镜头前好似闲聊一般问道:“对了,Darl替你杀了人,现在去哪了?”

    两个人的笑容都变成了雕像一样的存在。

    镜头猛地拉进,陈景山眼睛下的皮肤微微跳了跳,然后对着看起来云淡风轻的陈仲尧说:“替我杀人?你讲的什么话?他杀了人自然要去躲着,要让我帮警察忙自然没问题啊,但我也不清楚他具体能去哪里,你又干嘛这样说?你我之间为什么——”

    “哦,原来如此。”陈仲尧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镜头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要去开车。”

    他甚至不再装着笑,反而一脸冷漠的样子,和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在面对着媒体的时候,陈仲尧是发脾气也好还是强撑着笑也好,他给人的感觉是仍旧在乎自己的公众形象,但自从植树节之后,他消失了一段日子,再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一幅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对周围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

    他甚至没有再和陈景山虚与委蛇,反而干脆利落地上了自己的车扬长而去,留下惊愕的众人愣在原地。

    五月末,夏初的香港已经热了起来,三角梅都开败,换上无尽绿植从墙角一直爬到屋檐,苏昕南回了趟北京汇报工作,才发现位于成方街的酒店已经开工,混凝土搅拌的声音透过厚厚的茶色玻璃传过来。

    主任说她变好看了,又用感慨的语气说现在变化可真大,世纪末大家好像都等不及一样。

    “怎么样?新千禧年之前,要不要回北京?”

    主任问。

    恰好,一架飞机飞过上空,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这个本来应该很好回答的问题突然变成了难题,苏昕南看着主任的脸,说不出那句想要回去。

    北京,她曾经逃难一般到来的北京也变得陌生起来。

    主任见她沉默,便笑笑道:“香港是个好地方,很喜欢?”

    苏昕南此时却干脆利落地摇摇头。

    “那是李小文不想回来?”单位内没有秘密。

    苏昕南卡壳一下,随后道:“我再想想。”

    当主任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回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竟然是那天夜晚,陈仲尧站在雨里,背后是华灯初上的维港,黑如墨的夜空下还能看清他凄楚的眼睛,流着并不美妙的眼泪,全身上下只剩下窘迫。

    陈仲尧真的如他所言,把百分之四十的产业中心慢慢转移到大陆,无论是他家传统的房地产和酒店,还是新兴的计算机技术,如他当初在计划书和企业报告中承诺的那样,拿出上亿资产,提供上万工作岗位,创造无限的价值。

    北京的三环外的工地热火朝天,东西城的胡同口都在议论着他的名字,就连大爷大妈早上遛弯也能看见中岭的广告。

    同月,区朗离职去往加拿大,临走前,他找到陈仲尧,进行了一番交心的谈话。

    讲述他从贫穷到靠自己走出来,还说了自己这些年对他的追赶,最后发现自己的道德水平还是达不到陈仲尧的高度,他无法做明知亏本也要发挥社会责任的事。

    陈仲尧坐在办公桌后仰头笑了笑,然后说:“因为我相信苏昕南,我相信她的决定,她说的蓝海,她说的所有。”

    “不过,如果有天你还想回到中岭,我随时欢迎。”

    陈仲尧大度,并不是他不计较,而是他不屑于计较。

    区朗觉得奇怪,毕竟陈景山要重新成立公司的事情都在报纸上挂了很多天了,为什么陈仲尧没有一点要动的样子。

    陈仲尧一脸的讳莫如深。

    但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

    因为陈仲尧失踪了。

    1997年5月24日,苏昕南离开香港回到北京。

    5月27日,陈仲尧失踪。

    报警人是他的菲佣。

    女人用英语一遍一遍地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对面的警员正在登记,忽然大门被推开,骆元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保安科的警员。

    小小的办公区充斥着压迫感,骆元棠扫过众人,然后从自己胸前的包中掏出自己的警官证环绕一圈道:“保安科,这单case我们接手了。”

    他身后的人拉起菲佣要走,忽然门外又走进来一批人。

    男人拿着文件看了一眼表,然后对着骆元棠说:“巧啊骆Sir,O记也对这case有兴趣。”

    骆元棠皱着眉头刚要讲话,对面人又开口打断他:“保安科一定要和我们一起的话也可以。”

    骆元棠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这个人他见过的。

    在文若盈的婚礼上,他当时是新郎。

    骆元棠的背部肌肉忽然绷紧,像猎豹锁住了自己的猎物一般蓄势待发。

    也好像是鲨鱼闻到了血腥味,知道有什么即将到来。

    大脑神经不断跳动着,越来越兴奋。

    果不其然,对面男人给他递来的report上赫然写着Darl的名字,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面目模糊的Darl和李小文站在一起吸烟,两个人身后的背景是一片绿色的植物。

    “还有。”

    男人从身上掏出一个塑料密封袋拿给骆元棠看:“这是陈仲尧留下的东西,应该是要告诉我们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他,而他却只看着骆元棠:“你不是认识陈仲尧吗?能告诉我发生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有个人或许比我更明白。”

    骆元棠忽然笑了笑。

    “不行。”对面人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老婆讲最好不要把她带进来。而且陈仲尧在这个时间,不就是想让她和这件事分隔开吗/”

    骆元棠盯着男人看了半晌,然后下决心道:“你确定吗?”

    “这有什么好确定与否的?”他奇怪。

    “马上要回归了,Darl的事情是对岸也盯着的事情,陈景山一直想要送他去澳门坐监狱,等风平浪静后让他再出来,要不是我们这几年检查严格,他早就跑掉了。”

    骆元棠轻轻一笑道:“抓到他,你我的光明前途都有了。”

    “包括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大升几级,从前那帮压在我们头上的老嘢都要滚开。”

    “而做到这一切的前提很简单……”

    骆元棠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我会把苏昕南叫回来,你们谁想阻止我?”

    没人动。

    骆元棠了然地笑了笑。

    看吧,苏昕南,我不是不喜欢你,是大局在前,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只有你能做到,所以回到香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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