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转天便从阿娘处出得知了“些许小事”的细节:陈籍的原配夫人因病去世,此次是续弦再娶。

    明家大娘子是个药罐子,此时歪躺在榻上,平日里发青的两颊,今日也显出几分红润来,欣慰道:

    “我就知道我儿有大造化,嫁过去后,须要孝顺舅姑,若得机会,多提携提携你兄弟子侄。我的身子是不中用了,好在族里出力,你的婚事有老祖宗和三婶母操持,我也放心,此次你回老家待嫁,正好和族中姊妹弟兄多多走动,这女子只有娘家得力,才不会被夫家看轻。”

    明新微勉强听着,只觉得荒谬,不可意思道:“母亲也想让我去做续弦?”

    她十六年来顺风顺水,母亲慈爱,父兄看重,少有才名,表面贞静贤淑,实则心气颇高,眼睛长在头顶,一整本《东京贵婿选集》,没一个她能看上的。

    “我的儿,这是什么话?你可知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抢这婚事?”

    明新微面上带出些不忿来,直言道:“若是光阴倒退十二载,还算勉强合适。”

    明大娘子哪里听不出来女儿这话意思,这是情愿嫁个有潜力的仕子,少年夫妻,做那第一人,于是劝道:“你看看你大姐二姐,你就知晓,想要陪着自家官人一路走上去,不是那么简单的。当初二姑爷也是千挑万选,你父亲也说文章不错,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二姐还是个举人娘子,你以为进士的名头是那么好挣的?”

    “你大姐倒是嫁了新登科的进士,名头虽好听,却也是从芝麻小官干起,再外放去地方苦熬数载。大姑爷好不容易调回来了吧,偏偏去年朝里大换血,又给贬到梓州去了,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说不好,咳咳……”

    明大娘子说到伤心处,咳个不停。

    “哦,那怎知这陈克恒就不会一贬不回?” 明新微顿了顿,到底上前给母亲顺了顺气。

    明大娘子道:“博州陈氏,那是何等人家?祖上唐末入蜀,是后蜀重臣,到我大宋一统,族人出任京东转运使,掌京都财政命脉,死后追赠太子少师并秦国公,后又出了两任宰相,门生故吏遍天下。你可知京里说的‘三陈’?那便是他们叔父三人。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官场也是一个道理。”

    明大娘子靠在引枕上叹气:“要怪就怪我们明家郎子不争气,你大哥在应天府书院苦读多年,也没读出个名堂。小辈里唯一入仕的,竟是二郎这个武举,但你也知道,我朝的武官,能有什么大出息呢?”

    明新微皱起眉:“可外祖母是太祖亲封的郡主,父亲这十年也一路高升,我看我们家红火着呢。”

    “你也是知道的,你外祖母早已入道修真,不问世事,顶什么事呢?”

    明大娘子又掰开了,揉碎了讲道:“你父亲当初领着三司二十四案中的修造案,帮官家建造玉清昭应宫,原定一十五年完工,而后不过七载就落成,官家大喜,说下面人得力,要论功行赏。但最后功劳都是上面人的,他升官不过去了「将作监」,品阶虽高了,却没什么实权,管着些祭祀的牲牌镇石,这便是让他荣休的意思。”

    说罢,把她手拉过来拍了拍:“如今官家病体难支,修道宫这股风算吹完了,官场上历来是人走茶凉,不趁着你父亲如今还勉强有几分人脉,替你说个好人家了,往后拖,只怕更难了。”

    明新微从母亲那里出来,一脑门官司,既是委屈又是愤懑,她想,须得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可惜等到了自己院里,女使仆妇都在收拢回祖宅待嫁的行李,到处箱笼大开,乱糟糟一团,各色人物轮番登场。

    先是一个小女使捧着一本书过来:“女郎,库房里竟有一册书卷,奴婢不识字,不知要如何处置?”

    她耐下心思拿过来一看,是一册手札,书皮写着《竹里轩志》。

    “这册子收在何处?”

    “是在老物件箱子里,同襁褓拨浪鼓一类放在一起。”

    明新微又翻了几页,心下奇道,这手札看起来是二叔年轻时的闲笔心得,怎么到了她的库房里?

    “行了,放我这,你去忙吧。”

    小女使行了一礼下去。

    堂妹明新菀正等在厅中,此时听见声响一脸兴奋地出来:“恭喜阿姊了! 看来这东京梦游客,也不是全知全能嘛,像姐夫这般贵婿,竟然没收录进《东京贵婿选集》里!”

    “啊,不过也怪不得梦游客,毕竟姐夫仍在夔州,不算东京贵婿。啧啧,大伯说这多亏得阿姊你诗文了得,能得了状元郎的青眼。不过要我说,还是那锦花堂的小像画得传神,姐夫见了如此佳人,还看什么诗文啊?”

    锦花堂是东京有名的画坊,有诸多女画师专为闺阁女子画议亲的小像。

    这话听在明新微耳朵里,颇不顺耳,情窦初开的小娘子有哪个觉得配作续弦是良缘?

    但她知晓堂妹是个直肠子,未必真有什么坏心思,这话是真心祝贺也好,故意来看笑话也罢,她都懒得费口舌,只岔开话头问道:“你今日功课都做完了?”

    老家送来议亲的侄女,明父都亲力亲为定了功课,每旬读史十篇,作心得文章一篇,另外再限了韵脚咏物作诗填词。

    明新菀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大倒苦水:“唉,真是要了亲命了,完全写不出来啊!你说我们整日困在这四方宅子里,哪来那么多感慨可以咏怀?读史更是无聊,不过是斗来斗去,成王败寇。这个世家那个传的,诸多经天纬地的功业,怎么也轮不到我等女子,实在不知有甚么心得好写。”

    “你若写不出,可找我以前的功课册子借鉴一二。”明新微正愁没法把她支开,当即道,“正好现下在整理库房,你去问钟嬷嬷,她知晓在哪。”

    明新菀眼睛一亮,叫道:“你真是我亲阿姊!”而后欢天喜地走了。

    明新菀前脚刚走,福云便跑过来,满头大汗:“女郎,你快去治治「梅花豹」吧,这小祖宗无法无天,快把鲤鱼玉雕给打了!”

    真是不得片刻闲,她只得又往东厢书房去。

    只见摆满各色文玩的多宝阁上,一只猫儿蹲在顶上。猫身黑白相间,两只耳朵和尾巴漆黑,四足雪白,身上缀着大小不一的黑色团纹。

    它见了来人,甩甩尾巴,蹲在一尾和田黄玉雕成的鲤鱼旁,继续用爪子把个玉雕上敲得“咄咄”作响。

    明新微心中本有诸多烦恼忧思无人可诉,见梅花豹如此悠闲,忍不住道:“你倒清闲,人若是变成了猫,或许天地更广大些,不如我做「明花豹」,福云做「福花豹」,你还当「梅花豹」?”

    福云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压根不知她家女郎心思,只当对方在说俏皮话。

    “谁要变个猫儿?”

    一男子在屋外朗声道。明新微回头一看,来人是二哥明常松。

    明二哥走进门来,眼光扫了一圈,笑道:“捉猫呢?”

    “看我的!”说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冲着「梅花豹」,屈指一弹。

    “诶!二郎君当心玉雕——”福云急道,话音未落,玉雕已被惊得跳起的猫儿打翻下来。

    明二哥一个纵身,抬脚一勾,如同蹴鞠一般将那玉雕在空中踢起,一把擒在手中,手腕一翻,摊开手掌,送到妹妹面前,一脸得意:“如何?这就叫——完璧归赵!”

    明新微被这一打岔,心里那点软弱忧思消散不少,瞪了她哥哥一眼,也不管那玉雕,只去把猫儿捉在怀里安抚,口中道:“二哥哥不在金明池操练,怎么青天白日在家中闲逛?”

    明二哥早年屡试不第,只喜欢舞枪弄棒,把明父气得够呛,最后好歹靠武举入了仕。现下领着一个武义郎[1]的职,在侍卫司步军虎翼军里管着水军某营四、五百号人,平日里操练的地点便在汴京西郊的金明池。

    明二哥随手把玉鲤鱼一放,拣了张梨花木靠背椅,大马金刀一坐:“告假咯,爹爹让我听你差遣,送你回兴仁府老家。”

    接着又忿忿道:“指挥使早年与我不对付,本来还不愿准我的假,结果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的婚事,腆着个老脸让我只管办妥了再回来销假,又问我婚期定在何时,到时候一起去喝喜酒,我呸!”

    明新微听他说起婚事,心里更是烦躁,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梦中一切又确实可怖,且与这桩婚事处处相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勉力静心细想,梦中似乎提到济州会有叛乱,于是病急乱投医,试探问道:“二哥可清楚朝里寇相公被罢一事?你觉着——”她压低声音:“可会有大乱?”

    明二哥正盘算着一会儿去找兄弟切磋武艺,再顺道喝点小酒,脑子全在吃喝耍乐上,闻言露出个纯良呆傻的笑容,将个大白牙一龇:“啊?什么大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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