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五年,夏至未至,东京汴梁城内已是暑气蒸人。

    冰店的跑腿拎着冰鉴盒子,小跑着穿过御街,一路往西,进了高升茶坊,直奔二楼的天字号雅间。他喘匀了气,扭头用肩膀擦了下颌的汗珠,郎声道:

    “宋门外,州东冰店——凉水茘枝膏——伏日沙冰——水晶皂儿——乳酥覆雪——”[1]

    话音未落,女使福云便吱呀开了门,递了赏钱,接过了冰鉴盒子。

    “女郎,这次送得倒快!”福云笑眯起眼,把冰鉴盒子“磕多”一声放到桌上。

    明新微本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此时也精神了,招呼老家来的堂妹道:“州东冰店是老字号了,他家的牛乳酥酪是一绝。”

    堂妹明新菀正在窗前探头探脑,不断打量楼下一桌集会的文士,闻言扭过身子,也馋这一口冰。

    她眼巴巴望着福云将各色冷食摆到桌上,但心思仍在下面:“阿姊,我觉得冯家二郎还不错诶,长得比画像上俊。”

    “圆肩驼背,还个矮。” 明新微也来窗边坐下,嘴下不留情。

    “啊?好像是有一点。” 明新菀看看手里的小册,又看看楼下带着幞头的青年,点点头,在旁注明几字,随后又往后翻。

    明新菀手里拿的是时下大火的《东京贵婿选集》,外面套着个《孝经》的书皮,里面详细点评了东京城里的金龟婿人选,有小像一副,并附有姓名字号、祖上郡望、目前官职、是否进士出身、家中人丁情况、友人评语等等,最后用朱笔批示品级,分为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笔者自称“东京梦游客”,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总之此神作一出,立时爆火,私下手抄本刻印版不断。

    “那这位史家三郎呢?”

    “走路外八,像个水鸭。”

    “钱家七郎?”

    “诗写的太臭。”

    “童家六郎?”

    “兔牙太大。”

    明新菀被自己这个堂姐连着噎了好几次,心里便有些不快。她年初从兴仁府老家过来,明面上是探望大伯一家,实则是年龄到了,来汴京让大伯一家帮着议亲。这是明家的老传统了,她一母同胞的阿姊明新竹也是在东京议的亲。

    明新菀“啪”的一声把书合上,挖了一勺凉水茘枝膏。

    虽说吃人嘴短,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阴阳怪气道:“唉呀,阿姊之前一口回绝说不买这书,现在我买了,倒了解得够清楚。”

    “这有何难?我常来这茶坊,来来回回这些人,看也看熟了。”明新微吃了一口乳酥覆雪,眉目舒展,抬抬下巴示意楼下道:“百晓生来了。”

    楼下堂中来了一位说书先生,留着稀疏灰白的山羊胡子,往台前一站,嘈杂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下去。

    “一个穷说书的有什么好看?” 明新菀不感兴趣,仍然去看那桌文士。

    “你当你的贵婿们为何爱来这高升茶坊?”明新微道,“这茶坊果子点茶都不出色,但能在寸土寸金的内城屹立不倒,全靠几个说书先生肚子里的墨水。”

    “民间草先生还能比得过天子门生?” 明新菀不信。

    明新微将乳酥覆雪搅合进伏日沙冰里:“这你就不懂了,有的话在朝的说不得,在野的却说得。”

    这一位被戏称为“百晓生”的,最擅讲当今时事,或针砭,或戏谑,言辞犀利,颇有洞见。

    女使福云是每次都跟着她家女郎来听书的,此时也帮腔道道:“此处邻近各大官署使馆,好些官员散衙后也爱顺道来此听书,还有人递来匿名密信,因而这百晓生常有内部秘闻,叫座非常,是位汴梁的民间红人。”

    话音未落,楼下惊堂木一拍:“话说天禧三年,岁在己未。上天示警,青天白日,当空竟现太白星。占卜得:女主昌。此大凶也,要知此灾祸如何种下,且听我细细道来。”

    而后这位老先生义愤填膺,痛斥朝廷上一班奸佞小人,实事不干,大唱赞歌,空谈误国。而皇帝沉迷修道,以至奸后当道,残害忠良,良相寇准首当其冲。看得出这百晓生是寇准的头号拥趸了,讲到此处,竟潸然落泪。

    明新菀一听,可算抓住机会,当即道:“这百晓生说,近年来朝里小人得势,良臣被贬,可怎么大伯没事反而高升啊?”

    明新菀口中的大伯,便是明新微的父亲。这话说得直心直肠,却忘了她自己也是明家一份子,明新微也不与她斗嘴,只四两拨千斤道:“那自然是因为爹爹得了文曲星关照,官运亨通呀。”

    明父算得上官运亨通吗?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明征义凭借给官家修“玉清昭应宫”起家,也曾风光过一阵子,如今在将作监[2]当二把手,算个中不溜的官场老人,品阶不高,但也跨过了五品的门槛,可以奏补“恩荫”族中子弟入仕。补荫入仕虽有诸多限制,但已是家族迅速壮大的一条捷径。

    但明父却觉得远远不够,前年回乡修缮族谱时,颇觉愧对列祖列宗。

    明氏往上追溯,自两汉魏晋以来就是平原郡望族,出过冀州刺史明应为,青州刺史明正浩,在前朝更出了唐高宗近臣明忠俨,也曾风头无两。唐末安史之祸,国祚毁于一旦,五代以来,将领拥兵自重,动辄混战,文士大夫浮萍难保,多受凌辱于武夫,明氏几近灭族。

    好在分久必合,如今乱世过去,读书人的好日子来了。

    于是明征义每日过午不食,爱在静室独坐静思,这思考的内容嘛,自然是如何进一步振兴明家。

    他升至四品,想再往上,却是难了,这辈子位列公卿已然无望,便只把重心放在两件事上。第一,督促族中子弟上进读书,科举入仕。第二,给族中女子寻得良配,力求能在仕途上提携后辈。

    科举一途,明征义自问学问有限,也没太多精力指导族中子弟,好在家中富裕,凡有举人功名的族人,他都出资塞进应天府睢阳学舍求学。他大儿子便在其中,一考十年,屡试不第,却坚决不走恩荫入仕,明征义也只能安慰自己此子心志坚定,勤能补拙。其余子弟,更没哪个才学出众,不提也罢。

    反而是女儿明新微从小聪慧,博览群籍,过目不忘,分题步韵,倾刻可得。明征义自小便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并以咏物读史为题,令其写成诸多诗词,把关筛选,集结成册。

    如此行事,并不是要培养一位青史留名的才女,而是要一个明家中兴的功臣。

    这位被明父寄予厚望的“未来功臣”从高升茶坊回到家中,觉得颇为困顿,便小憩片刻,哪知又做起了近日的混乱长梦。

    梦里她似是嫁作高官续弦,对方虽年长她许多,但两人赌书泼茶,也颇有几分恩爱。后来济州叛乱,高官前去平叛,功成后得入中书门下[3],不日或可为宰为相。

    然而高官在平叛中为流箭所伤,患了隐疾,私下性情大变。她为着族中子弟前程,咬牙小心伺候,曲意逢迎,却只得对方百般作践,苦不堪言。

    家中婆母见她过门多时,却无所出,只为娘家子弟颇多打算,已然不喜。平日里百般刁难,动辄呵斥打骂。

    后来有个法号本悟的云游小僧来家中化缘,临去前,却按道家机锋给了赠言,说你家主母「天机」入命,你家主君「文曲」入命,两人本该相辅相成,但倘若生了怨怼,只怕有灾。若是和离,可解此局。

    高官听闻后,嗤之以鼻,断然不愿和离。婆母心中计较一番,便夺了她管家中馈之权。自此她虽挂着主母名头,实则禁脔玩物。

    明新微从梦中惊醒,头上冷汗涔涔,梦里的夫婿看不清模样,只记得对方左手拇指戴一个玉扳指,雕了鹤驾祥云,冷冷叫她:“蝉光,过来。” 又放轻声音道:“跪过来些。”

    恍惚之间仿佛分不清梦境现实,只觉身上猎猎作痛,心头作呕,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怕,不过一个噩梦。

    女使福云打起帘子进来道,笑眯眯道:“女郎,你醒啦?主君使人过来,叫你去书房呢。”

    明新微看看福云圆圆的脸和地上的影子,却是真人无疑,按下心下惊悸,点头道:“这就过去。”

    出得房来,明新微见天色已黑,院里四处掌灯,烛火微煌,都是自己熟悉的景致,心中稍安,径直往前院书房去。

    书房明间的大门敞开,明新微在门口站定,唤了声“爹爹”。

    明父正在桌案前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来,招招手,和颜悦色道:“蝉光,过来坐下说话。”

    明新微小名蝉光,取新月有满月之德而能自谦之意。

    二人坐定,明父捻捻胡须,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可还记得陈克恒,陈官人?” [4]

    明父口中的陈官人是大中祥符年间状元陈籍,字克恒。本朝状元在仕途之初,有兼任「将作监丞」的传统,因此明征义虽在将作监混日子,但八竿子打一打,勉强和多位状元拉了关系,年节走动不在话下。此外还把马屁拍得震天响,说小女拜读先生大作,只觉文华涌动,不似凡作,若得指点一二,此生大幸,并附上小女诗集一册。

    “记得,陈伯父曾指点过我诗文。” 明新微点点头道。

    听女儿叫对方伯父,明父眉头一皱:“如何能叫伯父?陈大人才将将三十有二。”

    明新微倒不知对方年龄,心想既然比父亲小,那也是“陈叔父”。又听明父唏嘘羡慕道:“克恒少年登科,外放知郓、濮二州,政绩斐然,前年升任夔州路安抚使,又加刑部司員外郎。”

    夔州路安抚使是实职,当朝国土拢共只有十五路,算是地方实权人物,刑部司員外郎,品阶不高,算是虚职,却是进阶中枢的意思。

    明父话锋一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已有风声,克恒不日将调回东京升任同知枢密院事,蝉光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明新微不知父亲何意,还在琢磨刚才的梦,只敷衍含糊道:“自是抚绥有方,简在帝心。”

    明父倒是没看出女儿神思不属,只自顾自激动道:“此子不出十年,必位至公相!” 而后明父朗声笑道:“如今家门有幸,得老上司保媒,已换过了你二人的草帖子。”[5]

    明新微想到梦中之事,心中大惊,只急问道:“陈官人可是续弦再娶?”

    明父摆摆手,道:“些许小事,让你阿娘与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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