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武宁五年盛夏,天气热得像烧开的水,快把人蒸熟了。街上空荡荡的,京都城北三经巷转至朱雀街的巷子口附近的一家酒馆里,零零星星地坐着两三桌客人。

    老板娘端着一坛上好的竹叶青走到方浅知桌前。方浅知伸手去接酒坛,那老板娘却故意错开,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听说今天有大事?”方浅知:“老板娘消息灵通,今日确实有人约战。”王远山指指门口,“这不人已经来了。”

    老板娘扭头一看,眼睛一亮,一位十七八岁的玉面公子,锦衣折扇,满面春风。老板娘哎呦一声,将酒坛往方浅知手里一戳,扭着细柳腰走向来人,微微一福。那

    玉面公子轻拢折扇,曲身还礼, “请问是三经酒馆吗?”端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佳公子,老板娘两颊飞云,遥指方浅知,“可是找他?”

    方浅知站起身来,拱手道:“可是杜公子?”杜友眼前一亮,只见眼前这位,白衣黑帽黑布鞋,衣着俭朴却自有一派风流气象,连忙一揖,道:“可是方公子?”方浅知微笑点头。

    杜友道:“今日得见法学院第一才子真容,容我敬酒一杯。”一杯酒适时递了过来,正是眼力见十足的老板娘。杜友接过一饮而尽。方浅知喝了声好,也一饮而尽。杜友道:“今日你我论战,基于立场,不碍私交,如何?”方浅知:“杜公子胸怀似海,方某自当遵命。”两人这番寒暄,充满江湖侠气,倒不像世家寒门之间的论战。

    “装腔作势。”王远山嗤笑一声,自酌自饮。

    老板娘望着这两位公子,忽然灵机一动,在酒馆大门口张罗起了赌局,世家子和寒门子究竟谁会赢?果然,这赌局引来一群围观群众,酒馆的人气旺了不少。

    两方落座。杜友望向王远山,“倒是景明,今日以何身份论战。”王远山道:“观战而已。”杜友点头,“如此甚好,以免伤了姻亲和气。”接着又对方浅知道:“却不知方公子对前朝芳华改制有何见解?”

    刚才还乱哄哄的群众骤然一静。老板娘悄然退入人群中,逮了一个面善的问,“啥是芳华改制?”被问之人连忙道:“姑奶奶,你可小点声。这芳华改制可是本朝的禁忌!”“为啥?”“前朝亡于芳华改制,本朝兴于芳华改制,你说为啥?”老板娘还是没听懂。“世家大族们反对改制,便来逼宫。”那人伸出食指来指了指天,小声说道:“而那位是个卖主求荣的,大开宫门把晨曦帝买了,自己当了皇帝。”

    老板娘咽了口唾沫,只觉酒家门口大树上的知了过于聒噪,踢了酒保屁股一脚,“去,把那要死的知了给我弄下来。”自己心里却懊恼起来,真是吃饱了撑的,混开什么赌局。

    王远山对方浅知说道:“笑里刀绵里针,这世家子给你准备好大一把砍头刀。”

    杜友似笑非笑,“法学生虽出身寒门,但一手握着诗书学问,一手握着社情舆论,以谋求安邦定国之策为己任,如何不敢谈论?”

    方浅知:“当今圣上并非刚愎自用心胸狭窄之人,断然不会因为我与杜公子针砭时政而怪罪。芳华改制以名田纳税和广纳寒门为两大主题,却不知杜公子要论哪一项?”

    杜友道:“咱们今日就论论这名田纳税吧。私以为,历史前车之鉴,名田纳税实不可行,然为何不可?私以为,名世家之田,纳世家之税,实在是祸及国之根本的罪行。众所周知,近百年乱世,世家立于其中,上拱卫皇城,下安济万民,世家兴则国家兴,世家亡则国家亡……”他声音响亮清脆,侃侃而谈如朱玉落玉于盘,闻者为之心折,而其言论颇符合周武一代对于世家的评价,是以围观群众附义者颇多。

    王远山又一声嗤笑,“高谈阔论空无一物。”方浅知:“景明稍安,且看我如何驳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郑重其事地摆在酒案上,而后神秘一笑。

    杜友停下评论,好奇地望向那个小包袱,“方公子这是何物?”方浅知故作高深:“此物重于黄金,关乎性命本真。”“难道是警世恒言,旷世奇书?”“杜公子性情高远,在下自叹弗如,请公子再猜。”“难道是上古遗物,古玩珍奇?”方浅知摇头,“不如此物万分之一。”“难不成是美娇娘的金钗步摇?”“杜公子风流倜傥。我给公子看看。”说着伸手去解开那包袱。

    杜友见状一愣,却不识那包中之物。

    老板娘凑近一看,骂道:“哎呀,方浅知你要死了,偷老娘酿酒的麦子!”

    方浅知微微一笑,“不错,就是麦子。”

    杜友奇道: “方公子这是何意?”

    方浅知:“没了麦子谁都得饿死,杜公子认同否?”

    杜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方浅知又问,“请问这麦子是谁种的?”

    杜友:“我家佃户种的。”

    方浅知:“所以,没了佃户,公子就得饿死。这个推论,公子认同否?”

    杜友面色不虞,开始明白方浅知的用意了,反问道:“没有我家的地,那佃户那有麦子可种?”

    方浅知:“公子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佃户们所种之地,说到底是属于天子的。”

    杜友道:“天子分封之物,自然是私产。”

    方浅知:“公子此言又差矣。天子赐予的,仅为田地的使用之权而已。”

    这番使用权与所有权之言让杜友一愣,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讨论过私产公田。

    方浅知继续道:“使用权允许使用者获利,针对所获之利及获利者征收赋税,这便是名田纳税的法理所在。”

    杜友弃之以鼻,“法学院就是法学院,动辄追究法理。”

    方浅知:“法理乃天地万物演化之根本,无理则无物,是以乡野庙堂,皆以理论。”

    杜友道:“你的理实在离经叛道。我的理则认为,世家宗族,自古以来下为百姓立规,中为官僚砥柱,上为皇权尽忠,可谓国之血脉,血脉干涸,国焉能存乎?”

    方浅知:“社稷百姓之理,古人有言,自古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百姓有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百姓憎恨贪婪无厌的剥削者,所以圣人教导天子修身治国,莫与民争利,以保社稷长久。道理简单领悟不易,于是乎只识珍馐美女,不识五谷佃户,浑浑噩噩自以为是,终沦为上下厌恶的……”

    王远山咳嗽一声。

    方浅知瞅了王远山一眼,却不幸望见一只大老鼠,身体肥硕黑毛锃亮,一双眼睛冒着精光,直接扑上茶案,捧起那麦粒啃得唾沫横飞。

    方浅知平生胆子不大,尤其怕老鼠,立时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魄,高呼“硕鼠!”

    杜友脸色一黑。

    王远山满脸涨红。

    就在这时,一队官兵杀气腾腾地朝酒家跑来。那当官的一脸戾气,喝道:“谁在这里妄论朝政?” 吓退了围观群众。老板娘只觉得晦气,连忙迎上前去,却没来得及安抚便被推到一边。

    杜友,方浅知,王远山缓缓站起来。

    小官一见杜友,阎王脸变小白脸,“下官鲁莽,惊吓了公子。杜大人安好?” 杜友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小官满头冷汗,眼珠子直转,“杜公子可有差遣?” “你所为何来?” 小官明了,指着方浅知,“来啊,把这个妄议朝政之人给我拿下!”

    王远山喝道:“慢着!谁给你的权限抓人?”

    小官道:“回王公子,尚书台早有严令,学院之外不许妄议朝政。下官就是凭这一点抓人。”

    王远山指着自己,“我也参与了,为何不抓我?”

    小官道:“下官不敢。王公子和杜公子自有尚书台派人对应。”

    杜友道:“小官,今日将本公子也一并带走,难免落人口实。”

    那小官想想,“那就委屈两位公子了。来啊,将三人带至廷尉大牢!”

    方浅知第一次坐牢,好奇地望着四周,却未曾想到,多年以后他又将重游此地。他所在的牢房很普通,因为普通,墙是发黑的,地面是发霉的,灯火是昏暗的,饭食是没有的,硕鼠是瘦弱的。方浅知在硕鼠堆里惊恐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提审官。

    那时他泪眼摩挲,咬牙切齿,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听那牢房外传来脚步声是两个人,一个轻浅一个沉重。他醒了醒神,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仔细看去,脚步沉重的这位六十多岁面容慈祥,脚步清浅的这位,五十多岁,黑衣黑帽朴实无华,背手站在昏黄的灯火中,却有一股莫名的威压。方浅知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这孩子,怎么吓成这样。”长者伸手去扶。

    “谢谢老伯。”方浅知站定,又用手指指墙角的老鼠。

    “哎呀,你怕老鼠?”那长者语气里带些惊讶。

    方浅知点点头。

    “怕老鼠,却敢大庭广众之下与世家子论战?”那黑衣人问道,语调十分缓慢,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他一开口,那老者便推到他身后,束手站定。

    方浅知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眼睑低垂,微微躬身,“怕老鼠并非怕事。”

    那黑衣人点头,“好一句怕老鼠并非怕事。我问你,你在三经酒馆说的关于名田纳税的法理根据,是谁教你的?”

    方浅知:“是学生自己想的。”

    “哦,”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还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学生认为名田纳税势在必行。一来,天下土地,豪族有其七,却无纳税之责,致使国家收入锐减。二来,我朝建朝以来,世家大族势力越加膨胀,实乃社稷一大毒瘤。名田纳税,近可充盈国库,远可削弱世家根基,巩固皇权!”

    黑衣人眉头一皱,“你这个小学生,什么都敢说,你就不怕我是世家派来杀你的?”

    “先生气势不凡,眼界高阔,定不会杀我。”

    黑衣人冷哼一声,“据说你与世家子交好,与世家子论战,也与世家子大打出手?”

    “志同道合者与之交好,有能者与之论战,烂泥扶不上墙者打之,分而治之,求同存异。”

    “好个分而治之求同存异!”那黑衣人点点头,“你这个小学生,胆子其实不小。好啦,我累了。希望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聊天。”

    那老者连忙去开牢门。

    方浅知五体投地,“学生恭送先生!”

    黑衣人转身看了一眼,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黄忠,告诉曹保真,他收了好个好学生,让他放心吧。”

    “是。”

    “牢房里的老鼠就不必清理了,让他练练胆子。”

    黄忠笑了,方浅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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