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武宁七年,中秋之夜,高台县姑娘山隘口,耳朵眼高地。

    夜色已深,月明星暗,略有薄云,秋风瑟瑟,吹着光秃秃的树梢摇来摇去,在地上投下的剪影,张牙舞爪的颇为吓人。

    在高地的最外围,围着一群官兵。在高地下的沟沟里,蹲守着张盛的私兵。而高地上,则是乘风寨。眼下一片寂静,可三方人马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寂静。

    季无边从高地边缘冒出头来,向下面的沟沟里望去,风吹草动,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看不见的黑暗里,都是张盛的私兵,“妈的,抢地盘抢到咱们乘风寨头上了。”

    “小当家,张盛怕是还要动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猫腰跑了过来。

    “狗改不了吃屎。兄弟们还挺得住吗?”

    这姑娘山隘口是东西商路的重要一环,历来由江家商路负责官商连通搭桥过关,而所谓搭桥,本就一层灰色,从来弱肉强食,张盛要这个隘口,就按绿林规矩凭本事抢,不过他的对手是季无边,便抢的不太顺手。

    小伙子一拍胸脯说,“小当家的放心,大当家的对俺们恩重如山,俺们家就是死,也断然不能让他们抢了去!”这孩子是佃户的儿子,家里的田被张家强抢了去,爹娘连气带病没钱买药死了,他无家无归成了流民,乘风寨收留了他,又给他张罗媳妇,这才又有了家。

    季无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再去探探,张狗还有啥动静。”

    不一会儿小伙子回来了,后心中了两箭,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要攻上来”,便倒在季无边怀里咽了气。季无边两只眼睛红得像要冒血,咬碎了后牙槽才勉强控制住杀下去的冲动,对传令官道:“严密监视。敌不动我不动,敌动必诛!”

    高台县衙门。整个县衙静悄悄的,但仔细一看,其实一点也不静,府兵正严阵以待,书童王乞快速跑过回廊,尽头,县长王远山书房里的灯大亮着。

    “公子,张家已将乘风寨的人团团围住,随时可能进攻隘口。还有,郡守大人请您一叙,想必是为了张盛来的。”

    王远山笑了,“一个商路牛首,一个世家大族,一个地方大员,都不要脸了。真以为我治不了他们?”

    王乞道:“两条强龙,争一个隘口,事情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该怎么办怎么办。通知前方领兵,一旦两方再敢动手,不用看谁的情面,都给我抓起来!”

    “属下这就去。那甄大人那边怎么办?”

    “请他进来。”

    安定郡郡守甄守仁缓步迈入书房,见了王远山笑道,“王大人,好久不见。”王远山快步迎向甄守仁,“下官拜见甄大人。”甄守仁满脸堆笑,“哪里,哪里,你我同僚,当合力保障一方治安才是。”这话说的谦逊,却不是因为他为人谦逊,他官位比王远山高,出身却不如王远山,周武一代出身高于官职,是以他在王远山面前也不能逞官威。

    甄守仁打量王远山的脸色,只见他脸上淡淡的,姿态优雅地喝着茶,也不接自己的茬,想了想道:“王大人,前些日子我偶得一好物,借中秋佳节,送与王大人。”

    “大过节的,你们已经送了我一份大礼,还要再送一份,”王远山想起前些天甄守仁塞过来的美女,只觉心烦,皮笑肉不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王大人看看再决定。”他也不等王远山答不答应,便拍了拍手。

    一个舞娘款款走了进来,浅笑明眸,曼妙文雅。王远山瞬间呆了一呆,他彷佛看见一个世家小姐,手持长剑舞于桃花之下,引来追求者无数,却没有一人入得她眼。

    “俏丽若三春指套,清素若九秋之菊。”王远山默叹着,“姑娘请坐。”

    舞娘似笑非笑反问:“王大人确定要我坐?”

    王远山一呆。

    舞娘望向墙上挂的那副“临江贴”,“早闻王大人在章草上一骑绝尘,如今一看,看似古拙厚实,实则轻盈灵动,回转勾连,各得其宜,王大人心中,自有丘壑。”

    “姑娘谬赞了。”王远山面庞微红,顺着舞娘的眼光望向那副字,却发现甄守仁不知何时不见了,面上的红晕立马不见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薄怒。

    “现在大人还请我坐吗?”

    王远山面露愧色,“本朝早有明令,在职官员不得狎妓,我竟不如姑娘了。”说完他觉得这“狎妓”两字颇为冒犯,连忙又道:“在下只论典章,无意冒犯,还请姑娘不要介怀。”

    舞娘道:“事实如此,无需介怀。奴家看王大人乃坦荡真君子,忝颜结交,不知王大人可否赏光?” 说着递过一张纸条。

    王远山眉头一皱,这舞娘难道不是甄守仁送过来说服自己帮张盛夺取隘口的?他接过那张字条,上面写着:“今晨启明时刻,石鼓巷五号。”

    这字莫名熟悉,王远山心中一惊,再望向舞娘的眼神带上了复杂。

    舞娘一福身,“还望王大人届时一叙。”

    王远山叹口气,“明白了。我先送姑娘离去。”

    启明星升起,石鼓巷里,打更人敲着梆子走过,在他身后,王远山大步走到一个小院门前,正是石鼓巷五号,神情复杂,抬手敲门,未曾敲响,门已自里打开。王远山眼睛一亮,门内站着的,正是今夜那舞娘。舞娘嫣然一笑,“王大人请进。”转身带路。王远山望着舞娘背影,亭亭玉立,宛若春花,不由问道:“敢问姑娘芳名。”舞娘道:“奴家姓陈,名骄阳。”

    说话间,绕过曲折回廊,沿着潺潺小溪前行,渡过石桥,便是竹林,幽深静谧,那深处有一个石桌,几把石椅,石桌上一壶清茶,颇有韵味。

    陈娇阳道:“王大人稍等,我家主人一会儿便到。”

    王远山道:“姑娘何去?”

    陈娇阳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王远山望着陈娇阳的背影,怅然若失。

    “多年不见,景明还是这番多情。”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王远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跪下,“臣,拜见陛下。”

    竹林深处,走出一个白衣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正是主持芳华改制的前朝末代皇帝皇甫晨曦。他身后跟着一个壮汉,眉毛浓黑,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面带不善,却是江千石。

    “我如今叫季晨曦。景明快起来吧。”说着,季晨曦伸手去扶王远山。

    王远山起身,望见江千石,心下一惊。

    皇甫晨曦道:“我与子明,自我为太子时便是旧识,当年周如峰逼宫,便是他救我出来。”

    江千石场面做足,客客气气道:“王大人,请上座。”

    王远山吓坏了,连声道不可。

    皇甫晨曦道:“如今我已不是皇上,你倒是官,上座有何不可。”

    王远山道:“皇上就是皇上,做臣子的不可逾礼。”

    江千石耐着性子,“这里不论虚礼,王大人你还是坐吧。”

    王远山立得像棵树。

    皇甫晨曦轻叹。

    江千石耐心告罄,“王大人,我说句心里话,我本不欲暮霭见你,也不愿意与朝廷有过多瓜葛,咱们最好长话短说,你在这里少待一刻,暮霭便少一分危险。”

    王远山只得乖乖坐下,如坐针毡,皇帝斟茶,他立刻站起来。

    “景明坐,我今日是有事相求。”

    王远山闻言,刚挨着椅子的屁股又抬了起来,江千石瞪他一眼,这才又勉强挨着椅子边坐下。

    皇甫晨曦道:“请景明撤掉姑娘山隘口的围兵。”

    江千石道:“你的府兵在外围拦着,我呆会怎么驰援。”

    王远山道:“臣明白,臣会安排撤兵。”

    皇甫晨曦笑了,“那你如何跟甄守仁交代?”

    王远山:“绿林事绿林解决。”

    江千石一挑眉,“你这个官倒识时务。”

    王远山道:“非也。尊师命而已。”十年前,皇甫晨曦还是太子时,曾在法学院讲学,王远山便坐在众多莘莘学子之中,所见如沐春风,所学振聋发聩。

    尊师命而非皇命,皇甫晨曦眼中似有莹莹泪光,叹道:“有你这句话,不妄我冒险来见你。”

    王远山想起当年法学院里,求学论道议论国事,何等地意气风发,如今却潜龙搁浅,他心潮澎湃,也红了眼眶……

    却见皇甫晨曦低下头,手伸到裤腿里摸索,掏出一物,王远山不明所以,仔细看见,却是一杆旱烟,漆黑细长,不由疑惑,又见他掏出一块火石,翘起二郎腿,熟门熟路地点燃了烟,一口一口抽起来,顿时惊呆,直愣愣地看着皇甫晨曦,如玉公子突然画风一改,化身成为西北乡间老汉。

    江千石噗嗤一笑,拉起皇甫晨曦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若问佳人何处去,胭脂水粉自飘香。”

    王远山突然脸红。

    天还未亮,高台府兵全部撤走。江千石率兵救援,季无边发起冲锋,内外夹击,杀得张盛七零八落七荤八素,姑娘山隘口依然稳稳握在江家商铺手中。张盛竹篮打水一场空,从此与乘风寨结下梁子。

    几个月后,王远山到西川公干,路过飘香院,想起那舞娘,忍不住登门,人见了,曲听了,舞看了,从此成为地下情人,来去披头盖脸,偷鸡摸狗。陈娇阳每每见到王远山这幅样子都忍不住调侃,堂堂县令,偷偷摸摸地混妓院,委屈吧?王远山大笑否定,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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