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浅知的一番奏对,听得杜友心潮澎湃,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方浅知:这个年轻人,终是在世家这个残破的身躯上开了个口子,也许这次真能刮骨疗伤!

    “听你胡扯!”田楷没压住案子,反而让方浅知借机将案情扩大,也急了,厉声说道:“你口口声声有人证有物证,我看是想将韩将军也拉下手,你以为把水搅浑就能自保,方浅知你做梦!”

    “田大人,稍安勿躁!”杜友将自己的不满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田楷也不得不收敛一些。杜友又对方浅知说道:“你的第一个证人,我会向韩将军求证。你的第二个证人,我也会派人去确认。至于你的第三个证人,现在何处?”

    方浅知道:“我那第三个证人,恐怕已呈给了皇上。”

    杜友闻言一惊!

    宣和殿内,周如峰正从冷锋手里接过韩浩的信。读信。信言简意赅地把军粮被劫的前前后后写地清清楚楚,最后一句写道:“那日煽动饥民抢粮之人确信是张盛之人,现交付皇上。”

    周如峰面无表情地将信放在书案上,开口道:“你家将军可还安好?”

    “启禀皇上,将军一切安好,请皇上切勿挂心。”

    “饭都吃不饱,还能安好?”

    “将军请皇上放心,雍西军团始终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

    周如峰“嗯”了一声,“缺了你家的将军的粮,你家将军没抱怨?”

    冷锋道:“将军说了,缺的粮他可以抢回来,绝不让世家占便宜!”

    这非常附和韩浩“你流氓我比你更流氓”的风格,周如峰噗嗤一声笑了,“你家将军辛苦了,再坚持一段时日,自然补上他的粮食。”

    冷锋叩头,“谢皇上!”小伙子似乎是想让皇上安心,又补了一句,“方大人高风亮节,自掏腰包给咱们补了粮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请皇上不必忧心。”

    这一节,韩浩并没有在信里写明。周如峰笑容不变,但熟悉他的人,比如说黄忠,却在那笑容里觉出一丝冷意,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地方官与边疆大将关系密切,于公于私,都会引起皇上的猜疑。果然,周如峰在冷锋离开后面色一冷。

    黄忠小心翼翼地上前,“启禀皇上,曹保真求见。”周如峰抿着嘴唇,好半天不吭声。黄忠道:“曹大人年岁大了,在雪里站了好一会儿了。”周如峰望了眼他,“也就是你求情。让他进来吧。”黄忠吁出一口气,将曹保真请了进来。

    曹保真进来之后直直跪下了,“老臣有罪!”

    周如峰道:“曹卿家何罪之有?”

    “老臣的学生在西川,惹出了惊天大案,惹得皇上心忧,打乱了皇上的部署,臣有罪!”

    “朕有什么部署?”

    “徐徐图之,不可急躁。”

    周如峰的脸色好看了些,“还是曹卿家懂得朕心。”

    曹保真:“方浅知那孩子,一颗心始终是向着皇上的,只是手段激烈了些,臣恳请皇上饶他一命!”说着不由老泪纵横,他头发早已白了,又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哭,格外可怜。

    这老东西,为了救徒弟无所不用其极,周如峰叹了口气,将曹保真扶了起来,“老先生,有话就直说吧!”

    曹保真见火候到了,收了眼泪,“有一个人找到老臣,说是手里有关键的证据,但一定要亲手击交给皇上。”

    周如峰:“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是西川一个妓院的姑娘,干干净净的,除了……”曹保真有点气虚,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皇上,才继续说出了“出身”两个字,也没敢说是方浅知去西川不久就勾搭上了。

    周如峰是行伍间混出来的,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一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那表情里藏不住的八卦意味,让曹保真的老脸蹭地红了。

    陈娇阳跪在殿外,地上是刚下的新雪,厚厚一层,将她的膝盖打湿了,身上发着抖,小脸白得像纸,可还倔强地跪着,像一跺寒风中绽放的小梅花。

    黄忠大老远地望见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当年也有一个小女孩,一样的倔强,打碎了她娘留下的花瓶被她爹罚跪在雪地里,跪到发烧也不求饶。

    他突然难以启齿,却还是慈爱地婉转地表达了皇上的意思:你身份低微朕不便见你,但念你一片赤诚,赏你黄金百两,把证据交给曹大人就退去吧。

    陈娇阳冷冷一笑,“见不到皇上,民女不会离开。”

    这小丫头还挺轴!黄忠面露难色,“皇上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如果说民女替皇上冤死的好兄弟伸冤,皇上是否会有时间?”

    黄忠闻言一惊,“姑娘此话何意?”

    “皇上还记得当年的安平陈家吗?”

    周如峰是在偏殿里召见的陈娇阳。此时周围都已屏退,只剩下多年的老侍卫黄忠。周如峰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娇阳,“你说你是陈家后人,可有什么证据?”

    “民女没有证据。”

    “那你就是欺君!”周如峰不屑欺负一介女子,可多年的皇权威压足以让一个将军倍感压力。

    陈娇阳心中一颤,却鼓足勇气道:“民女只说要为陈家喊冤,并没有说自己是陈家后人,所以不算欺君。”

    哦,合着这姑娘耍了个心眼,把皇上和黄忠都涮了进来。黄忠望向陈娇阳的目光里多了点笑意。

    周如峰:“你预备怎么喊冤?”

    “民女不喊冤,民女想将涉案证据呈给皇上,方浅知临进廷狱前,郑重叮嘱民女,一定要将证据交给皇上,因为只有皇上,才能救方浅知一命。”陈娇阳将头压在宣和殿冷冰冰的地砖上,一字一顿道:“老百姓都说皇上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上,民女相信皇上不会辜负忠臣。”

    周如峰不置可否的笑笑,打开陈娇阳地上来的奏表,看着西川发生的种种,越看心越惊,越看越面无表情,良久之后,他合上奏表,对黄忠道:“先把陈家后人带到偏殿,好生看管。”

    杜友快步走向宣和殿。案子刚开始审,却已然审不下去了,证据到了皇上那,判决也只有向皇上要。他走得急切,以致于完全没有没防备雪地里竟然埋着块石头,这一脚踩上去,横一打滑,摔了一跤,登时觉得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顾不上理会,一瘸一拐地挪到宣和殿,请求面见君王,结果却被黄忠告知皇上身体不适,不见客。

    上午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不适了。杜友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拉住黄忠,问:“皇上违和,太医有没有请脉?”

    黄忠拍拍杜友的手,劝道:“杜大人别担心,总得让皇上缓缓。”

    杜友的心有些凉,皇上嘴里说辩明黑白,心里却还犹豫着,他摇摇头,对黄忠说:“皇上龙体违和,做臣子的应该为君父尽孝,我就在外面等吧。”

    “杜大人,外面风大,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杜友却摇摇头,“国体病弱已久,老臣微末之躯何足挂齿!”

    黄忠看杜友的眼神变了,他亲自给杜友披上披风。杜友拗不过他,便披着那披风在风里等。可到底也没等来皇上的召唤,左腿撑不住了,倒在雪地里,黄忠赶紧请来了太医,左腿竟然骨折了!这么大岁数,腿折了不是好事,杜友被强行送回家里静养,到了半夜发起高烧,却还在嘟嘟囔囔地往皇上要证据。

    证据就这么被截留在宫中。曹保真听闻,连夜进宫面圣,迎面赶上何方宁从宣和殿里出来。何方宁见了他,面无表情的道了句恭喜,不急不缓地走了。曹保真一头雾水,问黄忠。黄忠答:“曹大人别急,今晨应该就有旨意。”

    果然一大早,宣和殿下了两道旨意。第一道,设立中书省,曹保真出任中书令。寒门总算拥有了与世家一较高下的平台。因此,曹保真满意,周如峰满意,何方宁心里不满意面上一团和气,大家也就在“恭喜高升”,“合作愉快”的友好氛围中心照不宣地漠视了贪墨案。

    第二道圣旨正在去往廷狱的路上,而此时,方浅知已被人绑了起来,一个狱卒正拿着狼牙棒站在他面前,朝他左腿一记猛击!

    方浅知立时惨叫出来。

    那狱卒狞笑道:“进了廷狱,都得过这一关开门红,谁都不例外。”

    方浅知疼得冷汗直流,咬牙道:“是田楷让你们来的?”

    又一个狱卒立刻举起手中的狼牙棒朝他腿上击去,“这一下罚你不识时务!”

    方浅知这回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只狠狠地瞪着那两个狱卒。

    第一个狱卒道:“哟呵,骨头挺硬。奉劝你一句,识相,贪了多少运到哪去了,老老实实交代,要不然你这两条腿可就保不住了。”

    方浅知沉默。

    第二个狱卒道:“和他废什么话,多打几下就什么都招了。”他拿眼睛偷瞄方浅知,一般的文弱书生挨了这两下重的就都怕了,可这位咋还这么淡定,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甘,下了黑手。

    砰!

    沉默。

    砰!砰!

    还是沉默。

    第一个狱卒急了,“还不招,真不要腿了?”

    就在这时,王远山带着圣旨到了。不想一进牢房,却见方浅知双腿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急得他连圣旨也不顾了,扶住方浅知,喝道:“侍卫何在,给我拿下这两个畜生!”

    一同前来宣读圣旨的内侍见状,调头就去找大夫。

    “重行,苦了你了!”言语间,王远山早已泪流满面。

    “不过是不良于行,景明兄不必忧心。”他这么说着,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这两条腿算是废了,这一瞬间,他心头一空,再无力支撑自己,靠做在冰冷的石墙上。

    “都是我疏忽,害你成这样。”

    “没你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方浅知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来了精神,“他们打我,说明他们急了,陈姑娘交个皇上的证据有效果!”

    王远山神情一暗。

    方浅知:“景明别沮丧,咱们且再等等,等等皇上的决心。”

    王远山迟疑了一下,道:“不用等了,今朝就有旨意。”

    方浅知眼睛一亮,伏拜在地,“臣方浅知接旨!”

    王远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宣读皇帝的判决:“张盛贪墨军粮,罪大恶极,满门抄斩,家产充公!方浅知护送军粮不利,罚俸一年!”

    方浅知一愣,随即心口一阵剧痛,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这算什么决心?

    这算什么判决?

    不解,如甩不掉的鬼魅,纠缠不去。

    质问,如上古的洪钟,哄哄作响。

    愤怒,如被困住的巨浪,无处宣泄。

    方浅知突然沾着满地的鲜血,就这么在圣旨背面奋笔疾书起来!

    王远山附身一看,竟是一篇申诉状!

    “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

    “恳请皇上重审此案。”

    王远山心中一惊,“重行!”

    “景明,小弟有不情之请……”

    王远山郑重说道:“重行兄,如此惊天大案,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他们不要脸,我还要,有什么你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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