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了两个星期的院,白吃白喝,在我哥名下的医院当了两天的废物。

    说来羞愧,从我哥盘下这家医院开始,我已经进了无数次,有时候是因为调皮捣蛋磕到哪碰到哪骨折,有时候是因为身子弱高烧,烧起来没一星期退不下去,昏昏沉沉的日子,一睁眼就是这样的天花板,一摸身下就是这样带着消毒水味的床褥,有时候透过透明的病房门能看见我哥打电话,有时候他就在床前陪着我,有时候半夜起床,我哥不在身边,我就自己默默地摸出手机写几句日记,然后继续昏睡过去。

    总的来说,这家医院和我家一样熟悉,我甚至生出想把床头柜病床搬回家的想法,把冰冷的家改成温馨的医院。

    但这个想法受到了我哥的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有的护士小姐姐已经认识我,来给我换点滴时候还会聊两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刘莹莹。

    我叫她莹莹姐,她大不了我几岁,好像是刚毕业的实习生,齐刘海大眼睛,像以前电视剧里的女主角,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我记得初识是我十五岁,那时我经常发烧,半眯着眼靠着床休息,头疼的厉害,我哥那边忙走不开,我烧的意识模糊,一直在喊妈妈和哥哥,当然喊哥哥的频率高,莹莹姐给我换完点滴喂我喝水,一直拍着我的背哄我,说哥哥在哥哥在。

    她衣服有股清香,闻起来让人安心。

    从此以后我记住了她,叫刘莹莹。

    大概是从小没有怎么接受过来自女性的好意,除了姜灵韵,我妈——其实我记不太清我妈长什么样了,小时候她自杀走了,我就再没见过她。

    她应该长得挺好看,我只能想起来她爱穿白色的衣服,头发长长的,不过我妈不爱拍照,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遗传,从小穿衣服我就刻意地挑白色的,把头发留的很长,一直到腰际。

    我的衣柜里白色的衣服最多,其次是蓝色,都是层层叠叠的洋装,系着精美的蝴蝶结,穿上好像小时候看的动漫里的魔法少女。

    我哥肯定记得我妈,他应该是喜欢我妈的,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穿了长长的白裙子,头发散着,他看的愣了神,我吃蛋糕的时候他借口接电话出去抽了根烟,摩挲着我妈送他的手表红了眼眶。

    我平常不爱完全把头发散下来,也不穿款式单一的长裙,一直长到脚踝。

    披肩双马尾和蕾丝边睡衣这个造型才是我哥印象中的我,蹦蹦跳跳的下楼梯,穿着拖鞋吧哒吧哒跑到他跟前提着裙摆转个圈,笑嘻嘻地问他:“哥,我好看吗?”

    所以哥看到我化了淡妆散头发的样子才会晃神。

    你在想什么呢,哥哥?

    在想我和妈妈真像,还是在想怎么突然妹妹这么大了?

    我不知道,但我哥如果不说,就有他自己的理由。

    很多事情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可清楚了。

    在卜盛辉的压迫之下长大,我学会了悄无声息的走路和把存在感降低到零,有时晚上穿着白裙子下楼,一点声响都没有,还会吓到家里的保姆阿姨。

    我哥很多时候爱去天台抽烟,然后一个人偷偷红眼眶。

    我没资格说我哥爱哭,因为我哭的比他还多,但我每次哭都有哥哄我,我哥没有,陪他的只有逐渐熄灭的烟蒂和天台上的冷风,还有往下眺望,满城的灯火。

    天台是个好位置,我也爱去,站在那往下看,车子人群就像蚂蚁一样小,然后你就会发现狗屁挫折什么也不算,底下是满城人间烟火气,头上是冷冷的月亮,身处天地之间才发现自己这么这么渺小,或许只有灵魂的重量堪堪和宇宙比肩。

    我有时候站在那思考人生,我哥上来了发现我在,就悄悄地下去。虽然都没开口说,但是心照不宣的,我们都没打扰对方思考这个年龄段的事情。

    我和我哥差了八岁,按理来说,普通人家的兄妹俩一定是从小打到大,哥哥嫌妹妹烦人精,妹妹嫌哥哥神经病,而我们却默契的,巧合的,在我妈走后没发生任何矛盾,也不会有年纪大的一方说教另一方的情况出现。

    哥没把自己当成什么可以随意质疑我的选择的人,也没把自己当成和我一样的愣头青,他很聪明,选择了一个微妙的境地。

    或许他早就想通了,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想通了,天地乾坤之间各有各的愁苦烦忧,除了自己谁也没法感同深受,什么安慰都太轻薄,显得无足轻重,不如放对方吹吹冷风看看夜景,想通是好事,想不通就去他妈,困了就去睡觉了。

    我哥一直挺豁达,对于我的捣乱,他说累了就不搞了;对于我的叛逆,他说骂也没用,想开了自己就听话了;对于我的厌学,他说爱上不上,什么时候想上了和哥说一声,就行了。

    其实有些事就这么简单,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屁大点事去把孩子搞的身心俱疲。

    我自诩已经顿悟看破红尘,心里却知道离真正得道还远。

    同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我的孩子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小我的就更不知道了,罢了罢了,每个人中二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又不是什么育儿专家,不提了,不想了。

    扯远了,眼下最关紧的是我什么时候出院。

    还有撞我的那个b货是谁。

    我哥查到了一点,顺着这点蛛丝马迹摸过去,没想到摸到了本家。

    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意外,仇家那么多自然有自家人。

    古人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这话说的是一点毛病没有,我哥不是什么能行仁政的君主,自然有众叛亲离之事发生。

    查查找找,找找问问,问问又查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哥相当记仇,势必要找出来谁动的手。

    开面包车那人早找到了,奈何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替罪羊,局促不安的交代了,颠三倒四含糊其辞,最终一层一层顺着往上找才找到人。

    替罪羊被我哥亲手送进了大牢,入狱前他突然大叫:“我也就为了那十万块钱!我还有老婆孩子!老婆得癌症了孩子才六岁!我能怎么办!对不住!”

    他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想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苦命农民工,为了十万块钱把孩子的前程搭了进去。

    也就为了那点钱。

    他浑浊的眼球动了动,最后看向了站在我哥旁边的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能在想小姐命就是好过贱民,也可能咒我和我哥不得好死。

    犯了错就得受罚,法律不管你有什么苦难,一律进去。

    这点毋庸置疑,但最后我哥还是心软,把那十万块钱留给了他孩子老婆。

    我陪我哥一块去的,胳膊还打着石膏吊着,那替罪羊所说的老婆确实身患癌症,躺在病床上流泪,见我的时候泪流的更厉害,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能想说对不起,也可能想说谢谢。

    我一条胳膊,就这么把一个家搅乱了。

    我有些不舒服,跟在我哥身边垂下眼乖乖的上车系好安全带,白色的裙摆平铺在黑色的车座上,显得裙摆边更加洁白无瑕,我盯着看了一会,有点晕,闭上了眼。

    车里放着某动漫的主题曲,舒缓安静,我很爱听,我哥爱放。

    我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他老婆我让人又给了五万,不用想了。”

    片刻后他又叹了口气:“笙笙还是太善良。”

    我笑了一下,其实他比我善多了。

    “查到了,策划这事的是三叔。”

    卜家分支太多我记不得,三叔?我努力的回想,还是想不起来。

    “就是卜清文。”

    卜清文?那个文绉绉的男人?

    我一下子清醒,皱起眉头:“他不是不沾名利场只混书画那种高雅圈子吗?跟你有仇么?为什么?”

    我哥低低笑了两声,唇角勾起略微嘲讽的弧度:“笙笙,你知道他上面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是还是敷衍着应了:“卜家老爷子?”

    “对了。”

    我哥淡淡道,他停车,似笑非笑的看向窗外。

    每次我哥这么笑就有人要倒霉,他继续让我猜:“那你知道秦明月为什么能在艺术圈里混的这么风生水起吗?又是谁最望女成凤呢?”

    答案不必多言,我心中了然,本以为只是简单的针对我哥,没想到背后牵扯了各路神仙。

    两次受伤都和秦明月有关,我心情不太好地往车座上一靠。

    虽然她并为直接导致我受伤,但我不相信她是无辜的。

    秦明月,卜盛辉,还有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卜家老爷子,颇为神秘的卜家家主。

    这一切都够操蛋,我不想去思考每个人在其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揉了揉太阳穴,打开车门走下车。

    所以我并不知道我哥盯着我下车时的背景在想什么,只知道我哥在五分钟后跟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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