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将阿夏留在医馆,让金水局众人三日后来接。

    荣龄她们再三致谢,自医馆回来。

    回程的路上,荣龄袖着手一径在想事情。

    当年,因出言不逊,荣宗阙叫建文帝送去一年中有半年覆雪的苏木里当大头兵。为防苏木里守将优待荣宗阙,他还特意去旨,称守将哪怕偏私一星,二殿下就在苏木里多待五年。

    于是,眼高于顶的荣宗阙真在冰天雪地里当足五年的大头兵。

    三年前,荣龄回京受赏,恰遇上自苏木里归来的荣宗阙。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若非建文帝镇着,二人恨不能在太和殿斗上五百回合,用上一切刀枪剑戟,生死不论。

    方才匆匆一瞥,荣龄只觉苏木里极致的寒意渗入荣宗阙的肌血,叫他如经年不化的冰凌,整个人阴冷得厉害。

    这样的荣宗阙为何来保州?他是否知晓独孤氏与文氏的合谋?更要紧的——他与花间司可有勾结?

    “惊蛰,想什么呢?”春芳一推荣龄的胳膊肘,“方才的军蛮子摔断了我的紫玉钗,可心疼死我了。咱们去买支木钗撑几天。”

    荣龄应下。

    一行人便拐了个弯,去阳水街买头钗。

    首饰店中摆放不同材质、各式形制的头钗,更有绢花、插梳、步摇、掩鬓、络索无数。

    几人流连店中,叫这些精致、华贵的物件引得移不开眼。

    春芳本只想买一支最便宜的桃木钗,可当她看到一朵牡丹样式的金陵绒花时,她走不开了。

    待她鼓足勇气,想要取下试戴一番时,一旁的掌柜突然一拦,“这位夫人,绒花娇气,脱脱戴戴的恐损了形状。”他垂着眼,不经心地一指角落,“木钗子都在那头哩。”

    闻言,春芳一瞬间涨红了脸。“你…你什么意思!”

    另几人听清龃龉,也纷纷帮腔,“就是,为什么不能试戴?”

    掌柜的瞥一眼几人身上乱糟糟的公服,八风不动道:“若买了,自能戴上一整天、一月、一年,你想怎样便怎样!”

    眼见春芳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深吸一口气,忽道:“我便买了,你给我!”

    荣龄以为,春芳是落了套。

    她付大价钱争一口气,可她当真能获得掌柜的真心尊重?只怕她们一出门,这人便要冷嗤道:“经不得激的蠢女人!”

    于是,她拉过春芳的袖子,“春芳姐,莫与他计较,咱们换个铺子。”

    可今日的春芳遭受太多不公,她心中的愤怒满得要溢出来,她不想再忍。

    只见春芳扬起头,又快速一抹双眼,“我买得起,”她转过身,“姐妹们,谁想戴?咱们就在这儿试,一个一个地试,想怎样便怎样试。”

    同行的人本安静极了。

    倏地,一位而立有余的大姐走出来,她双手接过朱红的绒花,“我嫁人时都没簪过这样红、这样大的花,”她将之别到枯黄的发中,“托春芳的福了!”

    其余人受了鼓舞,也都挺起胸膛来。

    她们对镜揽出简单的发髻,将绒花或饰在顶心,或挽于鬓边,或插于脑后。

    她们兴致愈高,你赞我,我夸你,全不理会掌柜的黑沉又尴尬的面色。

    荣龄见惯生死,自认是心硬之人。

    可当她被大姐大嫂们按着,插上这朵粗糙到绝不会出现在她的首饰盒中的绒花时,她与她们相视而笑,笑着笑着,鼻头又发酸。

    麻绳总挑细处断。待独孤氏一案水落石出,她会不会也是增添她们苦厄的帮凶?

    在店中待满半个时辰,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出门。

    门前正是阳水街,往西走过一程便是惠安楼。

    一辆低调的单驾马车停在楼前,正有老仆扶一位茶色缂丝袍的老爷落车。

    荣龄本没在意。

    然而,擦身而过时,那位老爷的声音忽然入耳,“不忙,咱们先去方家码头。”

    她仔细一听,是文平昌——那位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面容也是不美不丑,最叫人记不住,却有头等的“运道”,中镔铁局三成单子的文家老爷。

    他是尚未离开保州,还是如王序川一般,接了指令离开,如今又折还?

    “哎呀!我倒忙忘了,婶子前几日捎信来,叫我家去一趟,”荣龄双手用力一合,似刚想起这事,“不若你们先回,我今日便歇在婶子家了。”

    春芳她们不曾生疑,只叮嘱荣龄路上当心,与她分了道。

    荣龄又紧走一段,缀在文氏马车之后,行至大清河下游的方家码头。

    离码头不远的船坞中,一艘雄伟的福船并五艘广船静卧于水闸围出的水域。

    她眺望福船高耸的桅帆,忆起投筹会中,方家家主对文氏的评价——文氏海运一绝,若从海上运来身毒国的镔铁矿石,怕能便宜不少…

    她恍然。

    文氏能从海上运来镔铁矿石,为何不能反之将镔铁刀运出?

    荣龄的眼前似绘出一道蜿蜒的曲线。

    自大清河东行百里入运河,运河北上十数里便是塘沽海口,出海南下,过岭南诸道,至…

    前元不临海,可离它不远的瓦底却有漫长的海线。

    是了,至瓦底!

    晚暮中,客船收帆归来,鱼涌走下归乡的旅人。

    荣龄忽地想起,半月将满,有些人也该回来了。

    她转过身,不自觉紧了步子,往上阳坊行去。

    日头落入城西的矮山之后,青灰的空中又飘起雪。

    王序川顶着一头白细的雪子,自马车弯腰而出。因小院后门距城西更近,马车便停在后门外的巷道中。

    “王大人,如今的独孤氏可是冷淡许多,半分不像一月前想生吞了你的模样。”阿卯摆好车凳,伸手扶王序川。

    他可清楚地记得,此前与独孤氏会面,那位半老徐娘总要凑到王序川身旁,与他衣衫摩挲,肌肤相近。

    可怜被迫消受美人恩的王检祥,人前强作淡定,与她推杯换盏、目送春意,人后却一回院子便甩了沾上大莫闪香膏的外袍,并头头尾尾地给自己洗干净。

    他顶着富商的名头,穿的衣裳自然是好料子、好做工,阿卯瞧着只穿一道便丢了的袍子可惜,偶尔便捡回来自个穿——这也导致荣龄初见二人时的混淆。

    方才,他们顶着风雪,为镔铁局送去亟需的杂矿,独孤氏却影儿都没露一个,更别提叫人倒盏香浓的参茶,说几句暖人心的好话。

    阿卯不住地感叹,女人的心呐,总是靠不住。

    闻言,王序川冷冷瞥他一眼,又推开他相扶的胳膊,自个拎了衣摆落车。

    阿卯仍在缺心眼,“大人,这是不是你们读书人常说的‘狡兔死,走狗烹’‘过河拆桥’‘得鱼忘筌’?”

    王序川仍不理他。

    可就在他步上台阶,将要拉开门环时,与巷道垂直的石板路行过一队披甲士兵。

    王序川停住,往那头凝神看去。

    待他看清士兵身上的衣着,他的心神一提…是京南卫。他们前往的方向正是…与他所立之处一墙之隔的长春道小观。

    王序川一把拉过还想胡扯的阿卯,“有正事,快闭嘴!”

    巷道中立时静下来。

    唯余一抹轻风伴随两道身影略过院墙——是趁京南卫还未布防到位,王序川叫阿卯拎着翻墙入观。

    二人掩在昏暗的夜色与雪色下,潜入三清殿前的冬青木丛中。

    刚藏好身形,观中老道丘沅带着刚留头的小徒弟迎出门外,“贫道见过二殿下,”他只作揖,一旁的小徒弟却是跪伏,丘沅问候道,“苏木里一别已经年,二殿下惯来可好?”

    一向傲慢的荣宗阙竟不怪罪这人行礼轻疏,他颔首答道:“我一向是好的。”他扶起丘沅,“我今日刚至保州,方知丘道长在此立观。闲来无事,便想与故人一逢。”

    丘沅矍铄一笑,“老道本云游四方。去岁白龙子致信,说是保州信徒往来大都斋醮总有几日车程,甚为不便。我一年到头没个正事,不若至此地立小观,便(bian)宜他们。”

    再说过几句,二人步入西侧客堂叙旧。

    雪越来越大。

    王序川伏在茂密的冬青丛中,冷得手脚几无知觉。

    可他不敢动分毫,他是东宫的人,若与观中的京南卫公然卯上,外头恐要议论得翻天。

    不过这一遭冻总算不白挨。

    至少他肯定了二皇子确与长春道往来。

    一炷香后,荣宗阙一行离去,观中重归寂静。

    王序川又等了一会,这才叫阿卯拎着,悄然回到巷道之中。

    他咬着牙直发抖,阿卯则着急忙慌地推开后门,“大人快进屋,我这就生炉子、灌汤婆子,准保你一会就不冷了。”

    他跟着阿卯闷头行至前院。可还未等烤上暖炉、拥紧汤婆子,一道亮光如浓云撞出的闪电,径直劈开弥漫雪雾,往他直插而来。

    王序川半分武功不会,只瞧着那道亮光在眼中愈发亮、愈发清晰。

    待亮光劈至面前,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是刀!是极快的刀!

    下一瞬,他被一股极大的力推开。

    待他滚落雪地,两刀横抗相击的鸣响如洪钟大作,振贯肺腑。

    乌兹钢刀势猛而沉,一击后,阿卯硬扛着后退三步站定,那刀则打着旋飞回来处,叫主人稳稳握在手心。

    “是你。”一击不中,荣宗阙未立时再击,他停刀在侧,冷冷道。

    王序川狼狈地自雪地爬起,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讪笑道:“二殿下可吓死下官了。您若有吩咐可直与下官言说,哪值当动刀?下官区区一书生…”

    话未说完,荣宗阙打断他,“少废话!太子派你来保州所为何事?”

    “并非东宫的指令,”王序川睁眼说瞎话,“实是刑部有重案,下官才来保州…”

    这话又未说完。

    荣宗阙不耐烦,他忽地蹬地,以极快身法掠来。

    待他左手扣上王序川的喉,院中雪地未落下任何脚印。

    应对不及的阿卯只能空道:“二殿下手下留情,大人当真不会功夫!”

    荣宗阙不理他。

    “你们不会以为伏在冬青丛中我便发现不了?”他慢慢收紧左手,“你的气息杂乱,我一听便知。”

    王序川渐渐续不上气,他的面色涨作紫红,额上青筋毕露。

    阿卯怕这一贯跋扈的二皇子真混不吝杀了王序川,且不说他本就身负护卫之责,便只论私交,他也决不能看着智计百出又清明守正的王检祥平白殒命。

    他咬牙挥刀,不顾尊卑有别,直往荣宗阙砍去。

    又一道刀光闪过,赫哲格开阿卯,与他缠斗一处,不叫他侵扰荣宗阙。

    “都说你颇有乃父之风,”荣宗阙轻蔑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在我手中还有几两风骨?”他似往院外一瞧,手中却掐得愈发紧,半分没有松开的迹象。

    因极度窒息,王序川的视线已开始模糊。

    可他仍不能说。

    他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实情,荣宗阙反手便能给东宫安个窥视皇弟、居心叵测的罪名。他如今只是暗访,尚未掌握镔铁局锻制疵货并供给锦州军的铁证。

    因而他只能赌,赌荣宗阙再目中无人,也不敢、不能轻易杀了他这东宫署僚,率先将与荣宗柟的暗斗挑明。

    王序川在赌,荣宗阙也在赌。

    可他赌的并非眼前之人,而是——

    院中忽地响起一道破空啸响。众人仓皇张望,却全然不见何物飞来。

    直到荣宗阙松开王序川,旋身将那物劈落,众人才看清落在雪地的两瓣铜钱。

    竟只是一枚铜钱?何人有此手法?

    “佛手莲心…”荣宗阙看向铜钱飞来之处,冷声道,“阿木尔,果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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