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州距大都约四百里。若驰快马而回,一日便能到达。

    可张廷瑜夺了荣龄的骑马之权。

    “郡主接连受伤,至今不曾好好将养。大都又无急事待你回去定夺,怎的非要颠簸一日?”这是一脸不赞同的张廷瑜。

    万文秀在一旁帮腔,“何止?五莲峰上医官施针刺穴、强行唤醒郡主时,曾叮嘱此举大伤元气,定要静心凝神养上三月。郡主可有一日做到了?”

    张廷瑜不曾听闻这一内情,他细细问清,随后不再与荣龄相商,而是一把扯了她坐上温暖香软的马车。

    马车碌碌驶出,车辙不断延伸,保州远去为一粒小而模糊的黑影。

    一路上,张廷瑜只闷在一旁看公文,并不理她。

    荣龄叫他用厚毯子团团围了一圈,正热得冒汗。见他冷着脸不说话,便故意唤道:“热,热得伤口痒痒。”

    张廷瑜觑她一眼,权衡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荣龄又故意难受地哼哼几记,“张衡臣,张廷瑜!我热!”

    终于,张廷瑜起身,稍稍松开她身上的毯子。

    荣龄看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唉,行军在外,哪有不受伤的?”她半是解释,半是服软。

    闻言,张廷瑜停下手,他重又围起那张毯子,甚至团得更紧、更厚实。“我瞧郡主是不够热。”

    荣龄没料到他的气性这般大,便好奇地抬眼看他,“我那封信果真没写错,张大人才不是霁月清风的好人。”

    张廷瑜索性不再走开,他一把坐到荣龄身旁,“是,当年郡主识人不清,误嫁了我这卑鄙无耻之徒。”

    说到这,荣龄更好奇,“那封信怎的到了你手中?我明明不曾寄出。”

    说的正是“王序川”表明心意后,她半夜难眠、写给张廷瑜的吐槽“王序川”是无耻之徒的家信。

    张廷瑜拿过公文,一面守着她,一面眼神凝在纸页上,“郡主是不曾寄给张廷瑜,只是夹在其他信里,寄给了‘王序川’。”

    荣龄恍然。

    那日,她确同时写了另一封信送与“王序川”。当是那时的自己心烦意乱,装错了信封。

    荣龄瞪着一双杏眼,不住感慨,“竟就…就这般巧?”

    “是啊,故而…”张廷瑜故意一停。

    “故而什么?”荣龄问道。

    张廷瑜转头看她,“故而静坐常思几过,闲谈莫论人非,若论人非,必会叫人知晓。眼下回大都尚要几日,郡主总归是要静坐一路了,不若趁此思一思‘几过’?”

    荣龄在厚毯子中一挣,“我哪有过错?”

    张廷瑜一拍她胳膊,示意她躺好,“郡主乃一军主帅,一言一行都关乎成败。可郡主数次孤身犯险,强立于危墙之下。此乃一错。”

    “二则,既已受伤,却不遵医官叮嘱,不拿自个身子当回事。便说这保州,缁衣卫中能人辈出,非要郡主亲自来吗?”

    荣龄自然不能告诉他自个其实惜命得很,此番接连犯下一错二错,实因花间司事关南漳王之死,她太想知道真相,因而信不过任何人。

    “我若不亲自来,‘王序川’又怎能遇见我,日日吃张廷瑜的飞醋?”荣龄岔开话题,故意道,“也不知那张衡臣是否也瞧‘王序川’不顺眼,不然,他为何几月都不通报真名?”

    这一通王序川、张廷瑜、张衡臣地绕下来,荣龄没把自个绕晕,倒将身旁的正主逗笑。

    “是,既有‘王序川’吃张廷瑜的飞醋,也有张衡臣锦书难托,叫个臭小子截胡的不堪。”

    荣龄想得深了些,以为他当真不满自个不知他是张廷瑜时,却依旧动了心,“你在意这个?”她挣扎着起身问道。

    张廷瑜扶住她,叫她不至于在马车的摇晃中落下榻去,“甫一开始有,”他坦诚道,“但又想,郡主与我的婚事来的猝然,你我将将见了…见了几面,我怎能强求郡主便非我不可?”

    他又得意道:“更何况,郡主在不知我是张廷瑜时,仍叫我迷住了,可知不论是三年前的天时、地利,又或是如今的人和,俱齐齐整整站在我这头。”

    荣龄叫他那句“迷住了”惊得一呛,“张大人可真是…”她叹道,“可真是厚颜无耻啊。”

    张廷瑜一笑,又扶她在榻上躺好。“承让承让,我也不知,郡主常年冷面竟是因为脸盲不认人,私下原来这般活泼。”

    荣龄说不过他,只好盯着马车精巧繁复的顶棚出了会神。

    出着出着,她的眼皮慢慢阖下,竟觉得困倦异常。

    不知是马车晃晃悠悠如儿时的摇篮因而分外好睡,或是身旁的人闲静舒泰叫人倍觉心安,荣龄醒来时,马车内光线已昏。

    她竟睡了整整一天。

    见她醒来,身旁之人问道:“可要用些水?”

    荣龄转头望去,哑着嗓子答:“要,要温温的,但凉凉的水。”

    张廷瑜提壶的手一停,“到底是温水,还是凉水?”

    荣龄望着他,再次重复,“温温的,但凉凉的水。”

    张廷瑜略一想,掺好水端来。

    荣龄端过,入手时那杯壁确是温的,可再入口,便只剩一股沁凉。她喜道:正是这样!”

    这时,马车外渐渐有了晚市的热闹。

    张廷瑜掀开车帘,看了眼黄昏中的街道,“已至涿州了,咱们今夜便宿在涿州驿站。”

    “涿州…”荣龄也随之望向车外,“过了涿州,便真的出保州了。”

    张廷瑜见她有些许怅然,他想了想,问道:“郡主可还在忧心镔铁局的娘子们?”

    回大都前,荣宗阙将镔铁局一案了结——独孤氏以次充好、贪墨军饷,收押后因怕大都降罪故引颈自戮。

    她是死了,但镔铁局中的其余人又该何去何从?

    荣龄想了想,叹道:“我虽叫荣宗阙保证,不可辞退姐姐嫂嫂们。可镔铁局的主事若换作寻常男子,必定不会如独孤氏那般替她们谋划。”她道,“于公,独孤氏是大梁的仇敌,与私,她却是那群苦命女子的救星。”

    张廷瑜劝道:“郡主已做了自个能做的,便是如春芳一般,也给足了银两遣其归家。人人自有缘法,郡主不必强求。”

    话是这样说,□□龄心中隐隐仍有愧疚。

    她想,她或许永远做不到如建平帝、如父王那般坚定与果决。

    说话间,马车驶入驿站。

    万文秀已递过腰牌,驿站上下俱在正门外迎接。“恭迎郡主尊驾。”

    荣龄虽不喜排场,但涿州已至大都外围,这些繁文缛节即便是她也不得不忍受。

    “免礼。文秀,赏。”

    驿站站户引荣龄入内,“郡主请瞧,这是咱们涿州最好的一间上房。那枕、衾、褥、毯都用的头蚕的湖丝,案、榻、床、椅由白塔木匠用长了数百年的紫檀木雕刻。小人还专门请来涿州手艺最好的厨头,为郡主与张大人做些地道的乡野味。”

    荣龄颔首,“也不必过于铺张,我与张大人一路颠簸,想早点歇息。”

    虽是这样说,站户还是端上了八冷八热共一十六样菜,另加四盘点心。

    待他离去,荣龄有些不悦,“大梁立国方十三年,这风气怎的与前元一般无二?”

    张廷瑜却摇头,面露寒意,“郡主这话有失偏颇,前元骄泰奢侈、贪欲无艺,大梁远不能与它比。”

    见他对前元这般怨恨,荣龄忽地想起他父亲乃前元的铁笔御史张芜英,是末年罕有的清正之臣,可正因他耿介,张芜英树敌无数,最终因赴南境调查一桩贪墨金矿案而失踪。

    “你后来…有找到父亲的下落吗?”荣龄问。

    如昼灯光中,张廷瑜看向她,目光微闪,“找到了。曾有人不远万里捎来父亲遗赠——他们说,他叫人追至澜沧水畔,最终落水而亡。”

    荣龄低低一叹,握住张廷瑜的手,“直言骨鲠铁面冷,御史台前正气盈。父亲定是为气节而死。”

    晚餐时,荣龄一见正中的炖酥鱼便想起来,“难怪,你从不吃鱼。”

    叫人撤下,她又连舀几碗羊汤,都放到张廷瑜面前——同为失怙之人,荣龄自然明白生活中骤然失去父亲的天塌地裂之感。

    因而,她想安慰他。

    张廷瑜见惯荣龄或是运筹帷幄,或是古灵精怪的样子,却未见她这样温柔,温柔得如哄劝一只幼猫多饮水吃食的模样。

    他心道,到底是自幼受娇宠长大的,便是心疼人的法子都这般粗疏。

    张廷瑜喝下几碗洒满白玉椒的雪白羊汤,见荣龄还要盛,他忙拦下。

    “郡主,羊汤虽滋补,可我不敢多喝了。”

    荣龄有些疑惑,“为何?”

    张廷瑜看着她,一本正经道:“因太过滋补。”见荣龄仍一脸不解,他凑过去,压下声音,“可郡主又吩咐我分房而眠。”

    荣龄的脸一下子热起来。她手中的瓷勺也如烫人的铁柄,叫人一时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张衡臣你…”

    她在心中暗骂,枉我方才可怜你、心疼你!

    张廷瑜却拉过荣龄的手,他笑意温润,“我明白郡主的心意。可一来父亲的事已过去许久,他为心中正道而死,当时定无惧也无怖。二来我如今过得很好,既受君主赏识,得用平生所学一展抱负,又娶了心上人,与她情意相通,举案齐眉。”

    他摇了摇荣龄的手,“因而郡主不必心疼我。”

    荣龄却气道:“我才没有,谁心疼你!”

    可她到底没把手抽回。

    待晚寝时分,张廷瑜送荣龄回房。

    告别前,他问道:“明日便至宛平,我有一同年恰回了宛平守孝。近日他的孝期将满,郡主可愿与我一同探望?”

    荣龄略想了想。

    张廷瑜父母皆亡,族人又多在庐阳、九江,她还真从未见过他的亲友。

    更何况自个在保州盘桓二月,已算晚归大都,为不引起建平帝的疑心,她便叫已在大都的万文林传开这一说法——她与张廷瑜三年未见,互相惦念得紧,因而趁他外出办差便去寻他,二人假公济私游玩数月,稍偿了相思之苦。

    而与张廷瑜一同现身宛平,更是增加这一说法的可信。

    于是,荣龄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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